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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子我替他画一个世界
——读吴昕孺的几首儿童诗
张战

最近,读到吴昕孺老师的一组儿童诗。我每读一首,必一顿,必默想,必颔首,欢喜赞叹不知多少次。其间感受与思考,择要记录如下。
先引废名先生1931年3月17日写的一首诗,叫《梦之二》:“我在女人的梦里写一个善字,我在男子的梦里写一个美字,厌世诗人我画一幅好看的山水,小孩子我替他画一个世界。”废名先生这首记梦的诗,我却读作废名先生的诗论。梦第一自由,无人可拘束。梦有翅膀,白驹过隙,白云苍狗,逻辑无可寻。梦之想象神出鬼没,光怪陆离,可温馨日常,可石破天惊。梦最真实,人心深藏的情感,醒时不对人道,自己有时也“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梦却将之乔装变形,一一点破,恍兮惚兮,令人大觉悟。人各有梦,无人能替,所以最原创,最独一。凡此,皆合诗之特征。然梦与诗又不同。梦无意识,诗有意识。诗写出来会给别人读,梦却大多不会示人。梦里有什么,做梦的人不能掌控。诗写什么,怎样写,却尽由诗人彩笔生花。废名先生这首诗似将梦与诗等同。诗写什么?善,美,好看的山水,让厌世人重新热爱生命,对小孩子,则要替他画一个世界。人皆说废名一心隐逸,要做桃花源里的先生,我则说废名一心做救世的基督,我念此有热泪。
我把废名先生几乎当一个儿童文学家。诗、小说、散文、随笔,无处不有童心真心,字字可当为小孩子画的一个世界。废名笔下的三姑娘、阿毛姑娘、小林、琴子与细竹,神仙一样,竟比在眼前还分明,谁能把小孩子写得那么好!废名又为小孩子写坟,写死,写生病,写贫穷,写战争,他为小孩子画的世界,不避讳,那么真!
儿童写的诗自然是儿童诗,骆宾王七岁写《咏鹅》,鹅之声形色貌,小儿初见鹅之新奇惊喜,目击成诗,心从口出,一派儿童口吻的天真,全在当下完成。但生活中更有儿童不写诗,写不出诗,或受了成人的教育,老气横秋,只知模仿成人的陈辞滥调,写出的所谓诗也必不是真儿童诗。成人为了对儿童的爱与责任,为了自己心里藏着的那个永远不老的小孩,应该写儿童诗,也能写出好儿童诗。相对成人诗,儿童诗自有其陌生化的诗美特质,曰童心、童趣,饱满鼓胀,一派天机。成人写儿童诗,其中童心童趣得益于诗人对“第二次天真”的获得。从时间向度上来说,是诗人向自己童年的回溯,却又带有成人对这世界真相的了解,带着成人已获得的生命智慧,故成人所写儿童诗,虽尽量还原儿童体悟世界的方式,尽力替儿童道出心中所有而口不能言的情感,却又必然是双重视角,多维度,必对儿童生命有前瞻意识,无此,则成人写儿童诗未必有意义。成人生命和儿童生命在一首儿童诗里会迎头相撞,发生裂变,互为映射,一首成人写的好儿童诗,是一个儿童生命与成人生命的共生体,却又以儿童所能理解与接受,以他们喜爱的方式出现。
昕孺老师与刘羊老师有关于儿童诗的问答,其中昕孺老师表达了与废名先生类似的观点。昕孺老师认为,孩子们写的诗,“技法简单”是因为他们稚拙,“在想象力和陌生化上更胜一筹”是因为他们天机一片。儿童在天机一片的时候,却还没学会足够成熟的表现方式;当手里拥有足够的表现技巧时,又早已天机泯灭,灵气尽失。所以,我们看到:孩子们写的诗尽管好玩、好笑,却很难成为经典;成人写儿童诗,则要不空洞说教,要不抽象抒情,很少有真正扣人心弦的作品。“写给孩子的诗”的最大问题在于,成人大大低估了孩子的审美能力,他们故意放下身段和架子去“低幼化”“稚龄化”,结果弄巧成拙。所以昕孺老师说,最好的儿童诗还是应该由成人写出来,而不是由孩子写出来。一个成人倘若永远有童真童趣在心里,他的笔端就会梦幻出片片天机。
昕孺老师这段回答让我惊喜。他在无意识中把梦幻与儿童诗中的天机和合于一,自然而然地,昕孺老师用他的儿童诗,替小孩子画了一个他眼里、心中的世界。

爱与美的世界:读《清晨》

小孩子一读这首诗就会喊:我懂了!这首诗里写的“清晨”是一个小女孩!妹妹控男孩会跟妈妈要求:给我一个像“清晨”一样的小妹妹吧!女孩子低头看见自己的脚踝,惊奇不已:啊呀,我的脚踝也像月亮一样美!可是,我读的时候,还听到诗人躲在这行诗句后面喊:月亮一样的脚踝,阿喀琉斯的脚踝,美而脆弱,要保护好它呀!
昕孺老师笔下尽是新奇的意象。清晨是一间梦的屋子,露珠滚动在屋顶(轻轻啊,不要滚到屋檐下去了),白月亮滚动在门廊(轻轻啊,梦屋子已经醒了,它开始奔跑)。于是,应和着儿童稚嫩而清新的生命,新的一天就从清晨开始。
这首诗的魔力在于以儿童新奇自由的想象,写出了儿童眼里心中的清晨。这清晨美幻如梦,纯洁如月,清新如露,充满活力。它向前奔跑,迎着一轮喷薄而出的朝阳!这首诗的诗境如流动而尚未冷却定型的琉璃,透明清丽,变幻不定,语言有丝绸的质感。诗中饱含光明、希望与爱,这是一个诗人对儿童生命最诚朴的祝福、祈祷与守护!

童稚与魔幻的世界:读《笔记本》

这是一个微型魔幻童话。现实生活中,假装做作业却心猿意马的孩子太多了。一个小男孩头俯在笔记本上,元神却悄悄出溜,做了一次小小出游。眼前笔记本打开了魔幻世界之门。
枯燥的笔记本封面变成了神秘的夜晚,作业和文字成了湖泊、蝌蚪和月亮。多么静谧啊,连蝌蚪都不肯长大,不肯变成呱呱叫的青蛙;又一恍惚,笔记本变成了热闹欢快的足球场,卷起的页角变成吹口哨的嘴唇,装订线变成了足球门,一场争夺激烈的足球赛正进行得如火如荼。正开心着,突然下起了大雨,又突然挂起了一枚月亮!小孩子就是可以这样像魔法师一样无拘无束,法力无穷。这大雨似真似幻,应是另有象征,这月亮也应是小学生书桌上的一件对应物。诗人深谙儿童心理,以超现实主义手法自由出入虚实两境,小男孩的幻想与笔记本的形貌完美贴合,诗人以神奇的话语形式,魔咒一般召唤出两个生动场景,一静一动,都准确地符合小男孩的心理现实。
真实生活多么乏味,唯借助幻想的翅膀带我们逃离到那丰富有趣、充满快乐的世界。然而时间一到,魔力消失,一切回到了现实,作业也许都还未做完,妈妈却已在催着睡觉了。唉,我要是这小男孩,也会忍不住要叹一口气。这首诗是对儿童生活和心理的神奇还原,洋溢着浓郁的儿童情趣。

具象与抽象,故事与哲学的世界:读《鸟儿飞去》

这首诗要细读。这是一首大诗,了不起。为什么?听我道来。
读题目:鸟儿飞去,四个字,其实只有三个字:鸟飞去——,像不像一粒弹弓射出的石弹在飞行中的三个点?古希腊数学家芝诺说,飞矢不动,飞着的箭在任何一个瞬间都是静止的。当然,他偷换了时间与时刻的概念,这是一个诡辩。可是诗题“鸟飞去”,三个字像三颗钉子,干脆利落,斩钉截铁,钉在空中,这首诗的题目就是这样的节奏。这题目就是一粒强劲的弹丸,它要射向哪里?诗题就是悬念。
读诗:这首诗的节奏短而快,它是一首快诗,是一瞬即逝的诗,是把时间分成了几个停顿点的诗。
第一层:前四句。鸟儿本能地对潜在危险的感知与逃离。鸟能逃离,因为它抢占了行动的先机,在弹弓射出之前,它凭着听觉或本能(鸟的听觉并不是最灵敏,比视觉差,但鸟有不老耳,有不断再生的听觉细胞。我觉得更是一种本能,一种近似于人类第六感的东西)飞离。注意:这四句,明写鸟成功逃开弹弓袭击,暗写林中那个手执弹弓的人的沮丧。想象一下那个人如何费尽心思,屏住呼吸,瞄准目标,可是一切都枉费了。他的动作、神态、心理,不着一字却呼之欲出。这一层是一个双重结构,有显性描写,有隐性描写,有情节,有对照,耐人寻味。大家注意,这四句写的是两个真实的情境。写得准确、客观。
第二层:五到八句。啊,太厉害,情节进展匪夷所思。它心有余悸,刚刚死里逃生,还来不及庆幸。鸟逃开了射向它的弹丸,却在飞开的一刹那,自己成了一粒射向天空的弹丸,它居然将天射出了一个小窟窿!谁把它当子弹射出去的?不是树,树杈只是弹弓。为什么射向天空?不知道。鸟知不知道它成了一粒子弹?知不知道它把天空射出了个小窟窿?谁?为什么?会怎样?生活中处处是这样的问题,有些能回答,有些穷尽一生也回答不了。
这一层与上一层又是一个双重结构故事,这一层所描述的情境是虚构的、想象的,一实一虚,与上一层形成一个对比。但是在情节上,却是上层的一个延续、一个发展,在时间向度上它是线性的,在逻辑上它是自洽的。可是它有好多不确定的谜。它是开放性的,你可以有很多分析与联想,而且都能讲得通。这可是考验你智商的时候。
好,一个小弹弓,一个大弹弓;一个小目标,一个大目标;一个射鸟人,一个射天空的人或神或别的什么。一个目的明确,处心积虑,但没有成功。一个不动声色,却不费吹灰之力,在不知不觉中击中目标。你看,这首诗里有这样多的二元对立。
第三层:第九句到最后。
“鸟子弹”射出去,成功了,天空被射出一个窟窿。可是结果怎样呢?这里又有一个逆转,有一个对这一行为的解构。天空这面镜子不但完好无损,而且——(注意这里的破折号,表示强调,使语气更强烈,或使后面的句子更醒目)更加清澈、透明。这说明射向天空这一行为是徒劳的,是无意义的。天空不可伤害,它无可摧毁。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天空本身是空,是无,天空能接纳包容任何东西。你可以拿走一个东西,破坏一个东西,伤害一个东西,可是,你拿空和无怎么办!在中国道家哲学中,无就是无形无象的道。你看,天空是不是无形无象的?无就是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无是万物之母,这真是一首大诗!但是作者为什么要这样写?这首诗要讲什么?它的主题是什么?它要传达什么?你自己去想!
这是一首看见的诗,视觉的诗。我们跟着诗人的笔从树丛中的鸟由近而远被引向天空,引向无限。我们的视角空间由一个点到无限大。所以这是一首空间的诗。但它又是一首时间的诗。它把一个瞬间中的几个点定格了,而且,它有同时的显性与隐性的描述,这又形成了一个共生时态。
以儿童视角看,这首诗是一首叙事诗,情节是线性的、单纯的、透明的。它有悬念,有逆转,生动曲折,是惊险而引人入胜的故事。但这首诗不仅是以诗的形式讲了一个故事,更有诗人对自然界的洞察。诗人写出了他在现实世界中看到的,写出了他在想象中看到的,更写出了现实世界背后不容易被人察觉到的东西。这里有哲学,有对世界本源的追问,有对人在世界中荒谬无知的生存状态的思考,有对人的行动意义的解构。这又是成人视角的。当然,我们也可以给出不同的解读,因为这首诗从头到尾都是开放的。诗人是一个呈现者,他不是一个解释者,诗歌不能非此即彼。这首诗的主题意蕴因此变得复杂多元,它使得儿童诗的诗学空间得以延伸和扩展,儿童与成人的双重视角形成了两代人之间的互文对照,儿童诗也因此呈现出更多可能的书写维度。
大家一定要说,这不是儿童诗,儿童读不懂。
我的观点是:这确实是儿童诗。儿童也可以读。很多诗是成人和孩子共享的。同一首诗,儿童与成人所能接受的层面也许不同。儿童读到故事,满足幻想,体验阅读的乐趣,得到审美熏陶,有时还能培养其想象力和对世界的好奇心,培养他对生活和世界的观察与思考,这就已经很好啦!

直觉与通感的世界:读《声音》

这首诗写从清晨到傍晚所听到的“声音”,太阳出来的声音,鸟儿振翅的声音,河流拐弯的声音,大声音和小声音,都是美好的声音。声音还像小手,能把门推开。这种通感的语言修辞,最符合孩子对事物的直觉方式。
但这首诗里最惊人的句子,听到了“妈妈头顶,头发悄然变白的声音”。其他声音谁都听得到,妈妈头发悄然变白的声音,唯最爱妈妈、最恨时间无情的赤子才听得到。妈妈的白发不是一天变白的。每天一样的笑脸,一样的声音,谁能发现今天的妈妈和昨天的妈妈不一样啊?头顶的白发,一根两根看不见,忽一天,成缕了;又忽一天,成片了。妈妈不一样了!沉重的岁月如同白雪,忽然堆到了妈妈的头顶。这一刻多么令人心惊。为了强化这种心惊给人带来的冲击力,诗人像挤压手风琴的风箱一样,哗——,漫长的时间被他用力挤压至一瞬,视觉通感为听觉。悄然本无声,无声又被听到,看似悖论,却更能凸显诗人的惊恐与痛惜,这里面必有来自诗人内在生命中对情感与时间的深刻体验,诗人在此对孩子们进行了无声的爱的教育。
所以,人一定要有一颗心啊。没有心的人,听不到妈妈头发悄然变白的声音,那是木头一样的人。可听得到妈妈头发悄然变白声音的人却要哭了。大人听到,也许会忍悲含泪,轻叹一声。如果是小孩子听到了妈妈头发悄然变白的声音,那就要哭。哭这个字,真是痛快淋漓的一个字。不是流泪,是哭,不禁有动作,而且有声音,大声哭,小声哭,躲起来哭,在众人面前号哭,敛地打滚哭,鼻涕眼泪横流哭。哭虽然伤心,可没有心的人,听不到妈妈头发悄然变白的声音的人,更可怜呢。
昕孺老师有一颗儿童的心,又有一双成人的眼睛,他能将儿童生命的本真与成人深刻的智性内涵化若无痕,融为一体,如他自己所言,他并不在儿童诗里有意俯下身子迁就儿童的理解力。但同时,他又遵循着儿童感知世界的方式,以儿童式的想象、直觉、通感、幻想来选择意象,构建情境,叙述故事,抒发情感。他的儿童诗,是儿童的,又不仅仅是儿童的。
昕孺老师曾说,他下海失败后靠文学把自己重新组装,破镜得以重圆。我想,他这面重装的圆镜中,有着不可缺失的一块,这就是昕孺老师精神气质里永远葆有的童心与童趣。你读他的儿童诗,看到他少年一样干净灿烂的笑容,就会明白,他永不会将这块镜子丢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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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林石子,实名石世红。鲁迅文学院湖南诗歌班学员,音乐诗人,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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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梦泉兄,春安!
幽林石子,实名石世红。鲁迅文学院湖南诗歌班学员,音乐诗人,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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