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黄金时代三诗人作品选

汪剑钊  译





格列科夫诗五首


格列科夫（Николай Порфирьевич Греков 1810-1866）出生于图拉省（另一说为莫斯科）一个军官家庭。格列科夫的生平资料留存下来的很少。毕业于莫斯科大学。他早期主要从事翻译活动，曾翻译卡尔德隆、歌德、拜伦、拉马丁等西欧诗人和作家的作品。他的诗歌创作也浸润着感伤主义的情调，推崇“纯艺术”理论，其用词考究精致，形象鲜明，富于旋律感，有很高的审美价值。

期待

夕阳早已被灌注了殷红的霞光，
旷野上一片寂静，唯有明月
正把自己火样的光线投向湖面，
而在蓝色的窗帷后面，她的烛光
早已，早已熄灭。

我的心灵被期待的忧虑所搅动，
我整个的幻想只寄托她一人，
月光的闪烁，花的芬芳，夜的魅力，
还有附近树林夜莺的歌唱，
让我的想象更加亢奋。

主宰我一切思想的女王，我能否见到你，
是否能听到你的声音？或者，天亮之前，
梦神会重新合上我沉重的眼皮，
让一串串骗人的幻想络绎而来，
安慰我忧伤的爱情？

唯有在幻想中，我的双手才能拥抱你，
你的双手才会热烈地按紧我的胸膛；
或者，唯有在子夜，我的梦呓化作声音，
它们代替我倾诉一切的痛苦，一切的忧伤，
我火一般燃烧的激情？

1840年代


上帝保佑

我曾经那样爱过你，美丽的天使，
我曾经准备献给你整个灵魂。
我曾经以为，爱你绝不是枉然，
为此我开始梦想着幸福。

但是，你残忍地对我下了判决，
让我一直在疯狂中忏悔不已……
唉！从此我更深地懂得你，
上帝保佑！……我不再爱你。

是的，我爱过你……或许，对另一个
你莫非还能迸发那种致命的激情？
但是，他会是谁？……我祈祷，
哪怕说一声，谁是这个幸运儿，

谁有幸可以贴紧你年轻的胸脯，
对你倾诉那唯一的爱情？……
请告诉我，是谁？……哦，我不嫉妒，
上帝保佑！我不再爱你！

1851


不，我为艺术而爱艺术

不，我为艺术而爱艺术，它是目的，而非手段，
或者，作为手段，它只是怡人、甜蜜的琼浆；
在冰凉的宴席上，它被混入苦涩的饮料，
我以昂贵的价格从生活、不幸的劫难那里购买；
命运的大锤将它击碎，赶出充满痛苦的心脏。
诗于生活——犹如荆棘花环中的一朵玫瑰；
被寒冷与黑暗围绕的星星的一道遥远的光芒，
因为尘世温柔的缺乏而对天堂的可怕怨恨，
也或许（这是愉快的想法！），在寒冷而幽暗
坟墓后面灿烂地闪烁的一道白昼的光辉；
在焦虑、哀伤、忧心和痛苦的波浪之间，
我啜饮这朵玫瑰的芬芳，欣赏独特的美。

1854


秋天的标志

一片黄叶在葱绿的树木中掠过；
在金色田野上，镰刀结束了劳作；
远处，如茵的草坪上泛起一片淡红，
蓊郁的花园里悬挂着成熟的果实。

极目远眺，到处是秋天的标志：
在那阳光下，蜘蛛亮晶晶的张开蛛网，
草垛时隐时现，花揪树垂下果实，
飘动一串串红色的缨络，越过围墙。

松脆的谷茬地犹如耸立的鬃毛，
秋播的幼苗恰似碧玉在闪烁，
干燥房冒着轻烟，蓝色的池塘上空，
晨雾缭绕，仿佛白色的亚麻布。

装货的大车整天嘎吱响，远处，
在整齐的连枷下，打谷场发出回响，
一大群白鹤在高处飞翔而过，
时而在苍穹之下互相引颈鸣唱。

别了，温暖晴朗的日子，花的时辰，
稠李树吐露着芬芳，霞光灿烂的时辰，
在夜的黑暗中，启明星肆意玩耍的时辰，
歌吟、恋爱，幻想纷扰不休的时辰！

但我喜爱秋天：它令我爱怜。哪怕
这秋天消除了春天一切的魔力；
它蕴含着令人魅惑的独特的忧愁，
让灵魂着迷，喜爱，施予绵绵柔意。

我也喜爱一片片灰色的云朵，
我也喜爱在空中疾速地旋转的叶子，
还有那徐徐拂动的淡白色阳光，
仿佛临终的美人唇际露出的一丝笑意。

1855


多么神奇的夜呵

多么神奇的夜呵！你看：
月亮在白色的云朵里沉没，
晚霞笼罩了整个黄昏，
到处是一片静谧！

远处，夜莺在动情地啼啭，
鲜花散发着馥郁的芳馨，
花园里，菩提树和橡树
伸展了多少细长的倩影。

呼吸着如此美妙的芳香，
心儿禁不住蹦出胸膛；
这样的夜，美妙如爱情。
朋友！这——是生活还是梦？

你为何充满不语？倚靠着
我的肩膀，你沉思着什么？
或许你也在幻想之海沉没？
不，我想要生活，生活……

我们不相信永久的幸福，——
为什么？——它在心力以外……
我把所有幸福寄托给未来——
为这神奇的夜给出一切。

1864


屠格涅夫诗五首


屠格涅夫（Иван Сергеевич Тургенев 1818-1883），十九世纪俄罗斯最具世界性影响的小说家之一。出生于奥廖尔省的一个贵族家庭。屠格涅夫以小说称名于世，被誉为叙事作品最具诗意的代表之一，殊不知他本人就是一位出色的诗人。他早年醉心于浪漫主义诗歌与黑格尔哲学。晚年的散文诗已成为俄罗斯文学，乃至世界文学的瑰宝，同样，他的抒情诗也极具魅力，寓人生哲理于自然形象之中，显露了“非凡的诗才”（别林斯基语）。

秋天

我爱恰似忧郁眼神的秋天。
在迷蒙、安谧的日子里，
我经常走进树林，在那里小坐，
我仰望白晃晃的天空，
还有那黑魆魆的松树冠盖。
我喜欢嚼着一片酸树叶，
含笑慵懒地摊开四肢，
心中浮起怪诞的幻想，
聆听啄木鸟尖利的啁啾声。
草儿整个枯萎……飘洒着
一片清冷而安谧的光辉……
一股微妙而自由的惆怅
仿佛笼罩了我整个的灵魂……
我怎么可能忘却？还有什么
幻想不曾对我造访？
而那松树仿佛赋有了灵性，
附身，若有所思地发出喧响。
一阵狂风猝不及防地刮过，
恍如一群大鸟腾空飞起，
栖落在黑魆魆的虬枝上，
急不可耐地大声喧嚷。

1842


春天的黄昏

在那休耕的大地上空，
一团金色的云漫步徐行，
空旷的田野沾满露珠，
默不出声地闪烁银光，
雾霭笼罩的溪谷淙淙流淌，
春雷在远方隆隆轰响，
懒散的风仿佛被缚住翅膀，
在山杨树的枝叶间震颤。
巍峨的森林怔楞着沉默，
那深绿的森林也保持缄默。
唯有在浓密的树荫下，
偶尔有失眠的树叶在絮语。
一颗星颤动于夕阳的火焰，
一颗美妙的爱情之星，
于是，灵魂变得轻松而圣洁，
舒展，如同回到童年时光。

1843


途中

雾茫茫的早晨，灰蒙蒙的早晨，
忧伤的田野被一片皑皑白雪覆盖，
你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已逝的时光，
回想起早已忘却的那些人面。

回想起滔滔不绝的炽热话语，
那些如此热切、如此羞怯的眼神，
最初的幽会，那最终的告别，
低低絮语时那些可爱的声音。

回想起离别时奇怪的笑容，
许许多多遥远、亲切的往事，
伴随车轮不断发出的辘辘声，
惆怅地眺望辽阔的天空。

1843


小花

你在幽暗的小树林里，
在青翠欲滴的春草丛中，
可会偶遇一朵卑微的小花？
（在异乡——孑然一身。）

它等着你——被露水打湿，
在草丛中孤独地绽放……
为你珍藏自己纯洁的气息，
珍藏自己的第一缕芳香。

你却扯断了摇曳的花茎。
你小心翼翼地将小花
别在衣襻上，面带微笑，
哦，在你手中夭折的小花。

你踏上尘土飞扬的道路；
周围——整个田野被点燃，
从天空泻下大量的暑热，
而你的小花早已枯干。

它在安谧的浓荫下生长，
吮吸过清晨的雨水，
暑热的尘埃让它极度痛苦，
正午的阳光更让它衰萎。

怎么办？怜悯无济于事！
要知道，它之所以被创造，
就是为了这极短的瞬间，
紧偎你的心脏，暂时倚靠。

1843


山雀

我听到：山雀发出清脆的鸣叫，
在逐渐泛黄的树枝；
你好，小小的飞鸟，
你这秋日时光的信使！

尽管秋天以连绵的阴雨恫吓我们，
尽管它向我们预告着冬季——
但你快乐无比的嗓音
却散发着美妙的幸福气息。

在你迷人的歌声中，
我的听觉已经被俘虏，
莫非这只是沉默的大自然
进行的一个冷漠的游戏？

或者你身上有一种天性，
快乐地进行着排练的歌唱，——
它可以帮助人们勇敢地
忍受生命与死亡。

1863


谢尔皮纳诗六首


谢尔皮纳（Николай Фёдорович Щербина 1821-1869），出生于没落贵族家庭。母亲有希腊血统，这令他对古希腊的历史与文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写作上也多呈现拟古之风，崇尚快乐与美，纯理性主义地对待世界和自然。曾将自己的原创诗集命名为《希腊诗歌》和《新希腊诗歌》。他的作品在十九世纪五十年代曾引起较大的反响，车尔尼雪夫斯基曾予以高度的评价，同时也指出其在主题上的局限。

音乐

有时，人们在我的灵魂
可以找到一些沉重的瞬间：
灵感激荡着灵魂，
但我沉默，并不歌唱。
语言因为灵魂的丰盈而保持缄默：
我渴望的是声音，而非词语……
声音说出更多心灵燃烧的东西。
情感祈盼着挣脱一切桎梏……
情感在胸中窒息，徒然刺激胸膛，
灵魂深处有一种冰凉的忧伤：
我非常清楚精神的丰富
和语言的贫乏。

1841


如果我的爱情惊扰了你的幸福

如果我的爱情惊扰了你的幸福，
请把它忘记……没必要再爱我！
我为过去的同情向你表示感谢，——
我也将为你的幸福继续活着。

我该上路了……请你告诉我，难道
不是你在我头上搭起爱情的小屋，
让我这个漂泊者拥有一个容身的场所，
我的灵魂可以得到休息，可以客居？……

我们在热恋中和在冷却中都不自由：
我永远都不会去责备你的变心……
不！感情与思想一样，永在变动中燃烧，
感情也有自己的序列和自己的年轮……

但我担心的是，你一对天堂的眼睛
因为我而被泪水弄得模糊不清……
我感到幸福的是，你已将我忘记，
我感到幸福的是，我还不曾忘记你！

1843


书信

一封书信躺在我的面前；
我不能够去触碰它；
我深怀一腔惋惜与悲愁，
想着不要读完就焚毁……

有什么可读！……我很了解你，
我不想让心脏受刺激……
你要相信，短暂地恋爱
我不能够，也不愿意！
我早已不相信什么幸福：
在贫乏的生活道路上，
我不可能找到什么美满，
不可能发现亲近的灵魂！

我早已不再做两面派，
不愿让生活再去迁就幻想；
我不再相信女人的爱情：
没有一次爱恋不带来创伤！
别了，……无须词语来解释……
我不习惯心灵再被戏弄，
你轻易就会爱上另一个，
但我放弃爱情却很沉重！

1844


宁静

暴风雨早已在我的灵魂中消失，
而今我已全然忘掉了它们阴郁的美，
我的上空，没有乌云，没有蔚蓝，
苍穹高高地悬挂，仿佛下面是一片沙漠。

我的内心一片安谧，没有波澜，
那样的宁静不动声色，十分安详，
甚至连母亲也对我产生温柔的嫉妒，
她也为拥有这样的幸福热泪盈眶……

但是，为敌人而祈祷的拯救者，
我向你提出发自肺腑的一个祈求：
尘世谎言的复仇者，对我的敌人，
不要因为仇恨而回报他们那样的宁静。

1846


沐浴

明亮的黄昏，她亭亭玉立在河畔，
在珍珠般的河水中洗濯透明的纤足；
清澈的水流柔情缱绻地绕着她旋转，
溅起细碎的泡沫，对她低声絮语……

这个时候，谁若是欣赏到这美人，
仿佛一朵娇羞的荷花站立在水中，
身躯微曲如蛇，雪白的纤足
踏在陡峭的黑岩上，沐浴全身。

她的乳房轻垂，俯向如镜的涟漪，
谁若是看到了她，披满了月光，
或者瞅见波浪如何起伏蹦跳，
自由、热情而率性地抚拍她的乳房，

仿佛触碰在大理石上，散成洁白的水花：
那么，我敢发誓，他一定希望，顷刻
她化作大理石雕像，犹如尼奥柏母亲
[ 根据希腊神话记载，忒拜王安菲翁的妻子尼奥柏生有很多子女，为此曾嘲笑勒忒女神只有一子一女，即阿波罗和阿尔忒弥斯。后来，她的子女全部被射杀。尼奥柏伤心过度，化作了岩石。]，
永远在此沐浴，留待未来的时光观赏。

1848


普罗米修斯之歌

我是大自然的宠儿，
我是天神危险的对手，——
为了争取美好的自由，
我准备与天神争论。

据说，宇宙宽广无限，
人呢，卑微又渺小；
但你应为人这名称而骄傲，
人会思考，有爱有痛苦……
如果没有你，这世界
将变得荒凉，没有出路，
光芒四射的太空
也会闪烁没有果实的美，
地球在世界上漂流，不过是
一块寂寞、无意义的巨石，
那时，它就是宙斯的责难，
而不再是宙斯的愉悦……

据说，你在世界上默默无闻，
被广大的空间和强力所遮蔽，
据说，你被坟墓所桎梏，
如同孩子，被贫穷所戕害……
但黄金时代一定会到来：
你用自己的思想召唤它们，
你用自己大量的鲜血来浇灌
善的种子，极其珍贵的种子，
而灵魂与大自然所有力量
都服从自己，新的宙斯，
你将创造自由的新太阳，——
两个太阳自天空向下发光。

18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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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读汪老师翻译的俄国诗人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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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大师级别的作品，充满意念心境，意象深刻飘远……拜读生活很多

拜读，学习！感谢汪老师译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