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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第一个越狱者
——序《2019中国诗歌年选》

徐敬亚


徐敬亚在云南(2004年)_副本.jpg
当我伸出食指,在手机屏幕上轻轻一点,一首诗便立刻飞向全世界。我知道,我们正在经历诗歌史上重大转折的年代。
不会有人告诉我这件事有多么隆重,因为这是人类从未经历过的时代。
无数前辈与祖先们无法懂得:诗,被一个人写出来之后,只需要一秒钟,诗立刻在全天下的范围内获得发表“出版”——每个人手里握着的,相当于引爆诗的核按钮。
细想一下,能够活在一个巨变的年代是挺有趣儿的遭遇。1980年夏天,没有电话没有微信,我和王小妮怎样从长春一步步找到了北京虎坊路的《诗刊》大院?2019年夏天我自驾游内蒙一个月。难以想象在没有电子地图没有导航的年月,当年的司机们怎样把车辆从一条道路开到另一条道路?
当我们站在生活最高的断崖上面,过去年代所有的一切全部像光线一样发生了黑洞扭曲,我们差一点儿就忘记了过去发生的事情。
当年的人怎么写诗?
这个问题似乎使我突然打了一个寒颤——我们这一代可能是最懂得诗歌殿堂威严面孔的一批末班者。
在我刚开始写诗的年代,诗是文豪与才子们的专项……先把诗从乱纸里誊下来,抄在带格的稿纸上,贴上邮票,寄给远方大城市的编辑部。运气如果好,半月若干天后终于等到回音。信封鼓鼓的心里一沉,内中必定是退稿。最可喜的是一张薄薄的来稿采用通知单——那是经过了诗歌责编、编辑部主任、总编三审之后的中举。如能收到编辑老爷的亲笔回信则如同天降甘霖。更多的、皓首穷经的无名者们所等到的,只能是杳无音讯的泥牛入海……1980年的《诗刊》每天收到的稿件可以装一整麻袋……忽然想起,当年有一种东西叫复写纸,上面刷了显色剂,有蓝黑红三种颜色,把它夹垫在稿纸下面一层或几层,一次书写可以得到2至几份诗稿。层数多了,自然难以力透纸背,因此捏笔的手又红又疼。时至今日,我左手食指的最末关节上仍有一个因久握笔而形成的小厚肉包,如同老兵肩上扛枪留下的磨茧。最后的记忆是1988年海子寄给我的自选诗,仍是用复写纸垫写的。
在铁幕文化年代,由铅铸活字印刷而产生的油墨印痕,全部属于国家。一生中能把自己的名字变成铅字者,在这么大的国家里凤毛鳞角、廖若残星。
捆绑诗的,正是严苛的审查制度。这制度已有几百年的历史。
最早的诗,难道不是人类与神之间的对话通道么。当众人匍匐,仰面通天的那位大祭司,正是我们今天意义上的诗人。那时的诗,不是神圣而自由么。之后,诗进入漫长的民间流浪史。那时的诗不是没有审查么,在口与耳的交接中,在笔与纸的传抄中,一首一首地如草木般原生态地流传下来。
诗的层层关卡,始于西方文明中的报刊审查制度。
从15世纪威尼斯的手抄报纸开始,一直到现代印刷术的发明——诗,也像其它文字载体一样,默默服从着人类近代报刊一整套的查验过滤体系。也就是说,一个人写出来的诗,如果想被大众阅读,必须以送交诗歌殿堂层层审查为前提。
幸运的是,我们这一代亲眼看到了这个威严殿堂的一层层坍塌。

诗歌的第一次解放,从铅字殿堂遭受戏弄开始。
40年前,被我称为“中国第一根火柴”的《今天》和无数油印的民间社团刊物,打破了层层审查的壁垒,以自写、自编、自印、自由发行的方式,开启了上世纪八十年代诗歌自拉自唱的自由之风。那是一个诗人们格外年轻的年代,那是一个心脏跳得格外放肆的年代。带着一种越狱般的心悸与《挺进报》般的快感,走投无路的草莽诗人们,推着油滚儿,斗胆与整个国家印刷机器并列而存!小小的分庭抗礼,足以令权威们尴尬:正好像忽然某一天,万古唯一的殿堂旁竟然冒出无数小殿堂。人们突然把供品分别拿回了家并摆到自己眼前,而把巨大的泥塑金身晾在了一边。
那些年,远远地看,中国诗歌不过是两堆夸张的物品:一堆铁青着脸的铅字+一滩恣意流淌的油墨。
这是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反印刷术”逆行,也是我此生经历的最荒唐反差。
当年,正值最现代柯式印刷从港台传入中国。飞速旋转的、二手货的海德堡四色胶印机正一台台越过国境进入大陆市场……恰此之际,最古老的腊纸、钢板、油墨却在这个国家一笔一划地、愉快地呻吟着狂舞……可以说,重获自由、翅膀上沾满油墨的诗,完成了一次脱离铅字的笨拙叛逃。在诗歌形体上,它以最原始的方式进行了一次最现代的裸奔。从此,铅字开始摇晃,殿堂龟裂,权威们脸上挂满了茫然与不甘。我不知道诗在各民族是否有此奇特遭遇。我只是知道,天性羸弱、忧郁的诗,从此在中国生成了一种散漫、粗野、满不在乎的独立性格。
诗的第二次解脱,是一次大规模的诗歌集体暴动。以1986年两报诗歌大展为代表的第三代诗人崛起突围,使诗以火山喷发的姿态冲破了国家的出版体系。从未来学的角度,我对它的定性是:提前20年做了一次大型的“诗歌网页”。
“个人写作”,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现代诗人圈子里最响亮的流行语。而在今天,这4个汉字,只是一句愚蠢的脑残废话。后代人无法理解的,肯定不是万世不变的“个人”二字,而是隐藏在背后那个强大的“集体”。由几十年机制培育的集团诗歌意识,一直柔软地吸附在丰腴的国家机器上,无数身着制服者,威严耸立。在当年,如果声称“个人写作”,意味着你属于一心脱离集体的可怕个人主义者。
个人写作权的自立,使中国现代诗完成了向本体回归的第三次解放。
正当其时,电子信号不失时机地侵入了中国人的生活与写作。王码五笔的出现,神奇地化解了汉语与计算机的铁壁对垒。当诗以每一个偏旁部首和拼音字母的方式,进入诗人的电脑屏幕,所有的诗在完成之际便已显现出了昔日“发表”的庄严体态。
对于以方块文字为生的汉人,这种赏心悦目相当重要。
电子化时代的来临,终止了多少代中国人对于铅字的渴望。诗的孤芳自赏,在电脑年代实现了最低成本的建筑美学显示。有一句话,可以成为个人写作年代的经典记忆。那是东北诗歌好汉邵春光的一句雷人之语,它被写在九十年代邵的自印诗集扉页上:“谁发表我的诗,我日他祖宗!”

假如变成人,诗一定是个敏感、多疑、乖戾而忧郁的神经质女子。她常常以最灵敏的嗅觉捕捉到时代发出的天气预报一样的气息。
我们这一代曾亲眼看到: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诗当仁不让地充当了中国文化的第一只公鸡。从古典启蒙到现代意识,乃至后现代的解构,诗几乎一步步领率了整个文化系统。往往是诗最先走出了一步,而后逐步覆盖到整个文学、音乐、绘画……等精神领域。
1999年新旧世纪之交,成为中国网络诗歌的元年。挣扎在日常生活泥淖中日渐式微的诗,忽然借助了网络的神力。诗歌与网络——这两个天下最自由的元素相遇,发出了耀眼的弧光。诗,再次更大面积泛滥。
我找到了一个当年的数据,至2005年全国诗歌站点超过300个,网络诗的年产量近200万首。这一数量是《全唐诗》的40倍,也是纸介诗歌年产量的40倍(据陈仲义2006年统计)。2018年底,仅中国诗歌流派网一家网站的注册会员即达28万诗人之多。而据前不久举行的“中国网络诗歌20年纪念会”估算,中国20年来的网络诗歌发表量已超过百年新诗的总和。
诗歌最散漫、最松弛的时刻,恰恰来临于并不松弛的年代。
当下,社会正在全面进入虚拟化年代,甚至可以说这是一个令人恐怖的年代。虚无缥缈的信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爆发。这是一个消息多于事实的年代、一个像素多于面孔的年代、一个点赞多于阅读的年代。然而只有诗满面笑容。面对着碎片化、平面化、空心化的高速生活,在几乎所有的人、所有社会因子都在吃力地匍匐追赶之际,诗反而迎风飞起!
在网络上,在微博中,在手机里,在微信群,诗不仅是在复活,而是像发情的魔鬼一样开始疯狂繁殖。
2008年第三代移动通信3G在中国启动,使这一年成为手机终端的历史元年——对于诗,这是意义更加重大的一步。一个仿佛为盲人配备的私人手电筒般的呼唤型实用科技,对于诗人来说,却更像是为每个人装备的一部私人的诗歌电台。
诗,来神儿了。
没想到,诗歌的弹跳空间被3G打开了。近10年来,现代诗在微博,特别是微信范畴,达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诗,甚至突破了文学体裁上的完整概念,化作了更微小的粉末,在每一个巧妙句子与另类词语的妖娆诱惑中,诗一点一滴地向公众的日常经验领域渗透。有人夸张地说,在手机年代,连不苟言笑的公务员们的微信文字中也出现了诗意。
在传统的三大文学体裁的框架中,诗与小说、散文一起,并称文学三兄弟。可惜的是,小说与散文并没有因为网络与手机的兴起而受益。相反,令小说家们难堪的是,越来越多的民间段子手们的智慧,无情地碾压着文豪们的冥思苦想。以至于人们在二三流小说家的新作中不断看到改头换面的民间“段子”与网络“金句”。而散文则向着片断化、个人化的方向发展。个人情感的需求,使散文的非虚构化倾向越来越强烈。
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人们一直认为诗歌的活力被高估了。
现在看,诗歌内在的本质潜力,远远被低估了。
所有的文学体裁,在手机终端的屏幕前都受到了时空的挤压与排斥,只有诗不退反进。
诗那灵光一现的神态、针尖与匕首的性格,以及短小、湿润、光滑的身段,如此应合人类越来越快速的生活。诗人,永不会向民间的段子手们投降。诗人们的智力空间与世俗的趣味,永远属于两类不同的精神维度。
这有点儿像100年前的卡夫卡,外部世界的公共讯息越是挤压个人经验,诗人越需要用柔软的文字与坚硬的世界对峙。这就是为什么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无功利地走向诗,不可抑制地、甚至是秘密地写着诗。他们需要的是,是一种生命意义上的求助,他们只是希望让诗成为一个卑微者自我飞翔的另一对翅膀,成为渺小个体自我安慰、自我抒发的另一类自由的天地。
这也是为什么在诗一文不值的今天,诗人不是越来越少而是越来越多的原因。可以说——诗,已经成为现代人自我救赎的一种现代巫术。
走过了几千年,诗才最终跨过了这道自由之门。
从远古时代通神的祭司,到别林斯基所说的“社会的家庭教师”。从引路的旗帜、战斗的号角,到神经,到匕首。从朦胧诗到下半身到垃圾废话……诗,如一条穿越峡谷后注入宽阔三角洲的大河,它金黄喇叭口正张开无限延伸的双臂。在不知不觉中,诗隐入了人们的日常生活,如同在最低的海平面上,河流与海洋注定发生着的终极混淆……冲过一座座殿堂,诗最后稳稳地端坐于每一个人手机屏幕。食指的轻轻一点,成为诗歌最新的、另一扇随意出版与发表的大门。
自由发表,成为诗歌越狱的标志。
人类小小的手指,从来没有如此意义重大。当每一根食指上那一小片微微凸起的鲜红皮肤化为诗的一条又一条最窄的小路,这条路的终端就是最后的、没有声响的解放。
越狱后的诗,在三个方面可能溢出人类文明的界限:
第一,诗有可能第一个从人类固有的传播体系中分离出来。即诗以粉末状态进入自媒体的毛细血管。当每个人都握着诗的终审按钮时,诗便从个人自由写作的起点回到个人自由发表的终点。
第二,诗可能会从传统的文学体裁中分离出来。诗不再是"小说、诗、散文"这三位一体的文学三同胞中的一员。诗将溢出一般意义上的文学框架,成为现代人自我放飞自我救赎的最便捷的一种生命的形态。从生命方式的角度,我有一个夸张的表述:“诗大于文学”。
第三,在若干年后,诗可能从人工智能所能侵入的领域中分离出来。由于诗是人类意识中最难取代的无规则精神活动,因此诗很有可能成为人类有别于高级人工智能的最后一道分界线。

或许我们仍然会在天堂与地狱之间久久徘徊,至少我们今天仍然需要编辑一本国家的《年度诗选》。
或许,终有一天,诗人们纷纷失去了公开发表诗歌的功能与欲望。或许某一年,编辑《中国年度诗选》成为一件头疼的事情。或许“未来”摇身一变成为“远古”,由朝廷设立乐府,派遣小吏寻诗采风……幸好在今天,普天之下我们还有那么多没有忘记自己是诗人的朋友,幸好他们还能记得清这一年里一个人写了什么代表之作。
或许终有一天,大诗人们将全部消失,孤芳自赏成为文学的时代主潮。
像前面所说,写这篇序言时,我刚刚与朋友们一起自驾了“横穿内蒙”的一万多公里行程。在长白山脉,我还能看见一棵又一棵悬挂着大红布条、供人观赏的“红松王”。而在大小兴安岭,我却只能看见“八七大火”后满山的新森林。它们一丛丛一片片,整齐划一,无分高低,从一个山头连向另一座山头。向西,在苍茫的草原上,只有连天的牧草。再向西,只有穹庐与戈壁……在最后一天的10月2号,当我把超级微距对准库布齐沙漠一角时,眼前的影像令人大骇:天呐,每一粒沙子都是一颗晶莹剔透的宝石!

2019年10月6日北京
11月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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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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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永立 来自手机 论坛元老 2020-6-8 10:40:47
诗大于文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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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炳智 来自手机 中级会员 2020-6-18 08:10:23
老师所论极有独道见解,诗歌高于文学的时代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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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个夸张的表述:“诗大于文学”谨记!
心之所向,素履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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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连克 发表于 2020-6-20 10:46
我有一个夸张的表述:“诗大于文学”谨记!

哈哈,诗歌多亏有您!您是诗歌的凸凹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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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法 发表于 2020-6-20 15:59
哈哈,诗歌多亏有您!您是诗歌的凸凹镜。

向敬亚大师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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娱乐自己,成全别人(笔名:一1一  一工一)“中国第一吹牛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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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紫 来自手机 中级会员 2022-11-6 00:09:07
當代詩歌史的總結和預言,拜讀了,受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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