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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选诗20首

谷川俊太郎


谷川俊太郎.jpg


大海

在翻卷的云下
浪花涌动着星星的皮肤

有时,巨大的油轮
会像树枝一样被折断

有时,又使独木舟
优雅地漂浮

是一张未被冲洗的
陆地的底片

浪波连接着浪波
隔开神与神
将无数的岛屿关起来
贩运奴隶

粉碎着闪烁的白浪
是最最深沉的碧蓝

对于贫穷的渔夫
是满满一网捕捞的鱼

对于梦想的少年
是一条水平线

向着彼岸反复拍打
是人类诞生前的声响

大海哟!


我歌唱的理由

我歌唱
是因为一只小猫崽
被雨浇透后死去
一只小猫崽

我歌唱
是因为一棵山毛榉
根糜烂掉枯死
一棵山毛榉

我歌唱
是因为一个孩子
瞠目结舌 呆立不动
一个孩子

我歌唱
是因为一个男子汉
背过脸蹲下
一个男子汉

我歌唱
是因为一滴泪
懊悔莫及和焦躁不安的
一滴清泪


小鸟在天空消失的日子

野兽在森林消失的日子
森林寂静无语 屏住呼吸
野兽在森林消失的日子
人还在继续铺路

鱼在大海消失的日子
大海汹涌的波涛是枉然的呻吟
鱼在大海消失的日子
人还在继续修建港口

孩子在大街上消失的日子
大街变得更加热闹
孩子在大街上消失的日子
人还在建造公园

自己在人群中消失的日子
人彼此变得十分相似
自己在人群中消失的日子
人还在继续相信未来

小鸟在天空消失的日子
天空静静地涌淌泪水
小鸟在天空消失的日子
人还在无知地继续歌唱


胡萝卜的光荣

列宁的梦消失,普希金的秋天留下来
1990年的莫斯科……
裹着头巾、满脸皱纹、穿戴臃肿的老太婆
在街角摆出一捆捆像红旗褪了色的胡萝卜
那里也有人们在默默地排队
简陋的黑市
无数熏脏的圣像的眼睛凝视着
火箭的方尖塔指向的天空
胡萝卜的光荣今后还会在地上留下吧


自我介绍

我是一位矮个子的秃老头
在半个多世纪之间
与名词、动词、助词、形容词和问号等一起
磨练语言生活到了今天
说起来我还是喜欢沉默

我喜欢各种各样的工具
也喜欢树木和灌木丛
可是,我不善于记住它们的名称
我对过去的日子不感兴趣
对权威持有反感

我有着一双既斜视又有乱视的老花眼
家里虽没摆有佛龛和神龛
却有连接室内巨大的信箱
对于我,睡眠是一种快乐
梦即使做了,醒来时也全会忘光

写在这里的虽然都是事实
但这样写出来总觉得像在撒谎
我有两位分开居住的孩子和四个孙子但没养猫狗
夏天基本上是穿着T恤衫度过
我创作的语言有时也会标上价格


春的临终

我把活着喜欢过了
先睡觉吧,小鸟们
我把活着喜欢过了
因为远处有呼唤我的东西
我把悲伤喜欢过了
可以睡觉了哟孩子们
我把悲伤喜欢过了
我把笑喜欢过了
像穿破的鞋子
我把等待喜欢过了
像过去的偶人
打开窗 然后一句话
让我聆听是谁在大喊
是的 因为我把愤怒也喜欢过了
睡吧 小鸟们
我把活着喜欢过了


午夜的米老鼠

午夜的米老鼠
要比白天难以理解
提心吊胆地啮啃面包片
或在地下水道里散步

但总有一天
它会从这个世界露出的
愉快笑容里逃走
还原为真实的鼠类吧

是苦
还是乐
我们无法知道
它不心甘情愿地启程

被理想的荷兰干酪的幻影诱惑
从四号路走向南大街
再走向胡志明市的小巷
一边播撒下子孙

终于,它获得了不死的形象
尽管它的原型
已经用立体被压缩记录在
古今东西的猫们的视网膜上

谷川俊太郎2.jpg

醒来之前

重重的拉门响起咕隆隆被拉开的声音
这么一大早
不知是谁进到了屋内

他来干什么
是对我的造访?
听不到足音地

你倒是快站到我跟前啊
我在这里
出生以来,一直居于此

任凭怎样搜索记忆
也想不起他的面孔
只有拉门的声音熟悉在耳底

藤椅、挂轴、筛子和花盆
堆在老旧的土仓房
从前我们在那里捉过迷藏

现在进屋的
是那时的我吗?
默默无语地


那个人来了

那个人来了
悠长的短梦般的一天就开始了

触碰那个人的手
抚摸那个人的脸
瞅瞅那个人的眼
又把手放在了那个人的胸口

以后的事情就不记得了
外面站着一棵被雨淋透的树
那棵树比我们长寿
这么一想, 就突然发现自己现在是多么的
幸福

那个人总有一天会死掉的
我和我亲密的朋友们也总有一天会死掉的
可是,那棵树不会死去
树下的石块和泥土也不会死去

入夜雨停,星星开始眨眼
时间是永恒的女儿,欢乐是哀伤的儿子
我在那个人的身旁,听着永不终结的音乐


广袤的原野

蹒跚着走过广袤的原野
不知不觉地长成了大人
叫着女人的名字也被女人唤着姓名

曾经想原野总会有尽头
也曾相信它的对面总会有什么
于是不知不觉地变成了老人

耳朵只听它想听的事情
远处杂木林中坐落着庄重的石屋
那里的人即使变成木乃伊??也很美丽

广袤的原野
到了夜晚,天空缀满闪烁的星星
我边走边想:怎么还不入土


旧收音机

旧收音机里传出微弱的人声
那声音仿佛是
旧收音机尚新时
且是买不到手时的
少年时我自己的声音

旧收音机讲述着正在发生的事情
但声音却好像是从过去传来的
熟悉的电源衰减熟悉的杂音
用旁观者淡淡的音调播送着战果

调谐度盘微微发热闪亮
收音机只专注于捕捉遥远的声音
它现在仍让情绪昂奋
优秀的技术真是无可指责
然而我却不能用这样的声音说话
我曾把最亲近的人逼进了失语的死路
我曾用收音机的声音小声嘀咕
意识不到自己心中潜藏的恶


小河

你从哪儿来的呀,小河
我是从树叶上走来的
是从岩石之间
和天空来的

你跟谁一起玩儿呀,小河
我跟鳟鱼和鶺鴒一起玩儿
滚着小石子儿
和跟用竹叶作的小船玩儿

你喜欢什么呀,小河
我喜欢来看水的小鹿
喜欢玩着水花的孩子
和运载着货物的船

你去哪儿呀,小河
越过山沟去村落
穿过桥去城镇
然后,变宽变大
一直走到大海


七个四月

四月我上学去了
四月开着什么花我不知道
四月我上学去了
穿着短短的裤裙
四月我被送出去当女佣了
四月开着什么花我不知道
四月我被送出去当女佣了
装着守护袋在包裹里
四月有人向我求了婚
四月开着什么花我不知道
四月有人向我求了婚
酥痒地令我笑了起来
四月我成了母亲
四月开着什么花我不知道
四月我成了母亲
孩子长得很标致
四月我成了寡妇
四月开着什么花我不知道
四月我成了寡妇
颜面有着三十二根的皱纹
四月我有了六个孙子
四月开着什么花我不知道
四月我有了六个孙子
还增添了六只小狗
四月我终于死去了
四月开着什么花我不知道
不知道开着什么花
四月我终于死去了
站在佛陀的身边 往下看
下界正盛开着樱花


第四十九首

有谁知道呢
在爱情中死亡的我
宁可那么温柔地培育欲望
为了再掠夺世界的爱
盯着人时
生命的姿态让我回归世界
但是,年轻的树木和人的形象
有时在我心中变成同样的东西
不曾为心命名过
闭口不言宣告着我的所知
莫大的沉默,攫取
可那个时刻我也在沉默
然后我也如同树
掠夺世界的爱


恳求

把我翻过来
耕播我内心的田地
干涸我内心的井
把我翻过来
浣洗我的内心
也许会发现美丽的珍珠
把我翻过来
我的内心是海
是夜
是遥远的征途
还是透明的塑胶袋呢
把我翻过来
我心灵的深处有什么正在发育
是仙人掌熟透的荒野吗
是还未满月的小小的独角兽吗
是未被制成小提琴的枥木吗
把我翻过来
让风吹拂我的内心
让我的梦想感冒
把我翻过来
让我的观念风化我
翻过来
将我的皮肤掩藏起来
我的额头冻伤
我的眼睛因羞耻而充血
我的双唇厌倦了接吻
翻过来
让我的内心膜拜太阳
让我的胃和消化系统摊在草坪上
让紫血色的阴暗蒸发
把蓝天填入我的肺脏
任黑色的种马踏烂成泥
将我的心脏和脑髓用白木筷子
喂给我的恋人吃
翻过来
把我内心的语言
吐出来 快
让我内心的管弦乐四重奏
鸣响
让我内心的老鸟们
去飞翔
把我内心的爱
在黑暗的赌场赌掉吧
翻过来把我翻过来
我将内心的假珍珠送给你
翻过来把我翻过来
不要去触摸我内心的沉默
让我走
走出我之外
向着那树阴
向着那女人身之上
向着那沙丘


树·诱惑者

树 没有谁去顾及它更多
指着天空让枝叶繁茂
让花开和果实落下
每年增添着年轮
到人死后还长生不老
在遥远的未来仿佛变成白骨
因为它是毫无道理枯萎下去的东西
树决不疏忽大意
它的根在地下紧紧攫取着
我们的灵魂不松开 ’
它的嫩叶将闪烁的阳光千百次地拍碎
让恋人们陶醉
它的枝干庸俗不堪,面无表情
佯装不知一切暴君的历史
因此,它的树阴不定在哪个年代
会让羁旅者梦见天堂 树以它的绿色
让我们的目光去彼岸邀游
那庞大舒展开的枝干
使我们怀抱动荡不安的未来
树以它叶片的沙沙絮语
向我们的耳鼓里窃窃诉说永恒的贴心话
因为树是谁都不反抗的诱惑者
我们不得不畏惧它
因为树远比人类更接近神
所以我们不得不向它祈祷


不被任何人催促

我不想被任何人催促着死去
微风从窗口送来草木的芳香
大气裹挟着平凡日子的声响
如果可能我想死在这样的地方
即使鼻子已经无法嗅出那芳香
即使耳朵听到的只是人们在身旁的叹息
我不想被任何人催促着死去
想让心脏像我钟爱的音乐一样舒缓下来
像宴席散后的假寐一般徐徐进入夜晚
或许因为大脑停止思考之后
超越思考的事情还停留在我的肉体
这并非因为我吝惜自己
也并非因为我感觉不到 .
被死亡冰冷的指爪扼住手腕的人们
那种肝肠寸断的不安和挣扎
我只是想让身心合一,遵从命运
仿效野生生物的教诲,孑然一身
因为我不想被任何人催促着死去
所以我不想被任何人催促着死去
我想以一个完整的生命死去
我相信有限的生命,我怜爱有限的生命
现在是,临终时也是
我不想被任何人催促着死去
不管等在门外的人将我带往何处
都不会是在这块土地上了吧
我想悄悄留在活着的人们中间
作为眼见不着,手触不到的存在


骤雨来临之前

在椅子上舒展身体 狗一样嗅着夏日的空气
刚才让我那般心醉的洋琴的音色
仿佛变成一种粗俗的诱惑
这都怪着寂静
寂静从无数微弱生命交响的地方传来
虻的振翅 远处潺潺的水声 轻摇草叶的风……
任我们再怎样竖起耳朵也无法听到沉默
可寂静 即便不想听也会穿过囹圄我们的浓密大气
传进耳鼓
沉默属于宇宙无限的稀薄
寂静则植根于这个地球
可我听清了吗?
女人坐在这把椅子上责备我的时候
她尖刻语言的利刺连接着地下纠缠不清的毛根
声音中潜伏着的寂静拒绝消失到死的沉默中去
闪电从远方的云端向地面疾驰
不久 雷鸣就拖起迟缓冗长的尾巴
人类出现在世界以前就响起的声音
我们现在还听得到


海的比喻

不是人看海
不是人听海
而是海听人
用无数潜伏水底的贝壳的耳朵
沿一条水脉 人启程
向着永不消失的地平线
任狂躁的风暴和平静的水浪摆布
一副碗筷几口锅
汹涌澎湃充盈欲滴的感情
将女人和男人连结
然而还有比这更深更强的东西连结着两叶
那就是完整的大海
它无倦地重复却依然美丽
不是人在歌唱海
而是海在歌唱
和祝福着人


石墙

石墙从枯树的根部开始延伸
女人将冻伤的手藏进围裙
眺望微微起伏的土丘对面
嫉妒在男人溺死以后也未曾散尽
石墙从枯树的根部开始延伸
没有项圈的狗涉水渡河
远处一缕青烟升向天边
商贩站着撒尿尿了很长时间
石墙从枯树的根部开始延伸
没人记得它是何时垒砌的
人在梦里被杀戮了数次
却不见血的颜色出现
石墙从枯树的根部开始延伸
向荨麻丛中坍塌
鳞片闪着金褐色光泽的小蛇
正扭动腰身蜕皮
石墙从枯树的根部开始延伸
老人大声地自言自语
看似重复的一切
都已经无可挽回
石墙从枯树的根部开始延伸
照片上有个幼儿
用颦蹙的哭相
凝视自己尚无法看见的坟茔
石墙从枯树的根部开始延伸
青年突然想起那个细节
甜津津的香味飘进窗户
他慢慢挨近熟睡的女眷
石墙从枯树的根部开始延伸
负伤的士兵在喘息
不知道是他背叛了谁还是谁背叛了他
只是朝太阳落山的方向逃窜
石墙从枯树的根部开始延伸
身着黑色丧服的列队蜿蜒不绝
丧礼的样式
将其源头混进上古的黑暗
石墙从枯树的根部开始延伸
青白色的乳房裸露出来
透明的乳汁从乳头滴落
几近叫喊的摇篮曲被笑声打断
石墙从枯树的根部开始延伸
蜗牛在上面留下银色的轨迹
午后 饶舌被关在厚厚的书里
什么也呼不出什么也唤不起
石墙从枯树的根部开始延伸
少女一心想着复仇
握紧青草的手掌微微出汗
微风无声地触动着她的披发
石墙从枯树的根部开始延伸
侏儒小跑着追逐蝴蝶
盯着这样屏幕的构图
导演忆起少年的臀部
石墙从枯树的根部开始延伸
鹰鹫在高空盘旋
倾斜的路标上 字迹一天天淡去
却还在指示着通往大海的道路
石墙从枯树的根部开始延伸
男人粗暴地将不安分的左手伸进
倚墙而立女人的裙裾
右手的指间还夹着点燃的香烟
石墙从枯树的根部开始延伸
下面有一只死掉的野兔
仿佛被供奉在祭坛
它想活着却又在此咽气魂散
石墙从枯树的根部开始延伸
长满青苔的石间潜伏着蜘蛛
那番情景无人入眼
土丘上人们的舞蹈则可以望见
石墙从枯树的根部开始延伸

田原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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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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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然心会 来自手机 频道主编 2020-7-11 16:53: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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С
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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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鸟在天空消失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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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寂静无语 屏住呼吸
野兽在森林消失的日子
人还在继续铺路

鱼在大海消失的日子
大海汹涌的波涛是枉然的呻吟
鱼在大海消失的日子
人还在继续修建港口

孩子在大街上消失的日子
大街变得更加热闹
孩子在大街上消失的日子
人还在建造公园

自己在人群中消失的日子
人彼此变得十分相似
自己在人群中消失的日子
人还在继续相信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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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静静地涌淌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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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还在无知地继续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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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石墙这首不好,太裸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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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天一嘘 来自手机 高级会员 2020-10-30 00:07:54
读了一些,文本上翻译出了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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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风莫疯 来自手机 注册会员 2021-1-24 14:47:05
像格桑花的眼泪,落羽杉的鸣啼,一展风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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赞!喜欢。是流淌的溪水和河流
放飞一羽羽毛/飞到遥远的地方/该会以什么方式/与你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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