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读叶开的诗

红力


佩索阿说：“一个人为了摆脱单调，必须使存在单调化。一个人必须使每一天都如此平常不觉，那么，在最微小的事故中，才有欢娱可供探测”（佩索阿《惶然录•单调产生的快乐》韩少功译〉。叶开是一位受西方文化影响颇深的现代诗写者。叶开的诗有种沉郁的忧伤气息。这可能与诗人自身的内在气质有关。

在《河流》这首小诗中，这种沉郁的气息显得尤为浓烈，甚至让人嗅到一种接近死亡的气息。诗人截取的一个画面片断是：森林边缘一只丢弃的正在腐烂的靴子。在诗人沉郁的语调中，这个画面便被赋予了一种携带死亡气息的精神密码，影响着读者的阅读感受。以清醒对抗消亡，以虚无对抗生活的困顿，这是我理解的叶开的精神气质。

叶开是一位被单调护祐的敏感诗人。他也希望具有一种对感觉极度敏感的感觉，希望获得某种对感受特别深入的意识，期待获得一种自我拆解的智慧，一种编织能力。

他在《不眠夜》中写到：“桂花的香气阴郁//清晰的找到我//我轻轻//嗅//我知道某事//正在我身上发生。”他可以截取这样一个片段进行拆解、编织。进入一种思想的漂移，然后将这种漂移在文字中凝固下来，成为一个永恒，就像佩索阿说的那样。

显然，叶开从雷蒙德•卡佛那里获得了一种共鸣。他读懂了卡佛的思想，并和卡佛成为灵魂上的朋友，甚或，在某些时候，他觉得自己就是卡佛。由己及彼，他给予卡佛不堪的日常生活以同情，又给予卡佛在此种生活中产生的那些丰富的思想以敬意，所以叶开想用他的同名诗《我们所有人》（这也是卡佛诗集的名字）把我们带进雷蒙德•卡佛，带进卡佛的精神世界。

叶开也想成为沃尔科特的知音，他想读懂沃尔科特，而不仅仅是他的《白鹭》。他觉得沃尔科特也成为了他生命组成的一部分，沃尔科特和卡佛一样进入到了他的生命里。

他们带给他思考和感受，教会他如何成为一个诗人，于是他也具有了沃尔科特和卡佛的部分气质，习得了他们感受生命存在、感受生活、感受世界的某些能力，他甚至养成了一种自带忧伤的表达语气，使他的诗歌语言产生一种沉郁低缓的韵律，给读者笼罩上一种惆怅之美。

“我见过一棵全身挂满雪的柳树//在破落村庄//一群乌鸦飞过它//留下粗略嘶哑的叫声”（——叶开《列宁格勒》）。

“你见过荒草被风吹起//披头散发，一幅失魂落魄的模样吗？//好像清冷的月光//就能将它点燃，//将它化为灰烬，//而这//并无人在意”（——叶开《致父亲》）。

叶开，像许多诗人一样，不仅仅是个感受者，同时也是观察者和思考者，他的观察是思考的捕捉，他的思考是观察的取舍，在《这个春天》，它捕捉到“一个小孩站在广场中央哭泣”这样一个画面，他同时捕捉到“他的身边零星//散落着几枚//硬币//和一些新年祝福”这样一些细节。这是精心思考后的取舍。尤其是“和一些新年祝福”这个细节，让残酷冰冷的生活仍然带有一丝温馨，尤其具有一种温柔的冲击力。而后面第二部分，写广场管理员“在帮铜像认真地清洗灰尘，//他一向如此，谨慎，尽职//当哭泣声来到他//身边时//他突然//发现，自己也很难过”在细节取舍中，在冷静忧伤的叙述中蕴含着人性的光辉。

叶开掌握了汉语表达的诀窍，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种表达节奏。读他的诗连标点符号都不能忽略，只有这样，你才能跟随他的情绪去体验那种诗性之美，如《石头镇》这首诗，每个分行、断句中句号的应用。阅读时一定要读出句号的停顿感，它不仅仅是停顿，同时也是一种独立表达的结束，读出句号的感觉，才能读出整首诗的跳跃和连续性，才能完整体验这首诗的意境。

我曾经给《五月的河流》这首诗写过一篇详细的赏析文章。

我认为这首诗是以情绪为主线写成的，而且是诗人生活中的真实情绪流动。我发现整首诗的情绪是一致的，即使打乱了诗人原来表达的书写顺序，也不会影响整首诗的情绪。我们可以把诗分成四部分：从“我抽很多烟”到“失忆者”是A，从“今天驱车”到“一边变成酒鬼的”为B，从“妈妈/我常常/一个人在深夜”到“却发不出/声音”为C，最后那一小段为D。那么，这四个部分，你可以任意打乱顺序，无论是ABCD,还是ACBD，或者CADB，或者BCAD，无论你怎样组合，都不会改变诗要表达的整体情绪。甚至还可以更加细微地拆分打乱语句顺序。为什么会这样？这就是诗的内在情绪逻辑。如果你沉浸于某种情绪中，无论你先说哪句话或者后说哪句话，都不会影响你那个整体情绪。如果你深深沉浸于一种忧伤中，即使在某种特定条件下你偶尔露出一点笑容，也不能马上改变你的忧伤。相反，你偶尔露出的那点笑容会更加衬托出你的忧伤。

关于诗的分行，有人认为这是一种技术上的碎片化处理，是为加强表现力而有意使用的技巧。这当然有一定道理。但我个人认为，《五月的河流》这种短促的分行完全是因为情绪的需要而非形式的需要。这种短促的节奏在本质上是诗人当时情绪的内在节奏。由于诗人处于一种压抑的，沉郁的、无助的情绪之中，所以词语是一个一个蹦出来的，而且是隔一段时间蹦出一个词，而非一下子说出一长串。读者试着改变原有分行，把句子拉长，阅读的感觉马上会变，情绪就不会那么强烈低落。这种情况，和语句的顺序是同样道理。比如，倒数第三行的“家”字独立一行，是因为情绪中要强调这个家字。在阅读上一行“一个小小的”时要有个停顿，这是诗人自己情绪上的一个节奏，然后把家强调岀来。如果直接就用一行“一个小小的家”的句式，情绪的强烈程度是有差别的。所以，诗人的这种分行并不是标新立异，故弄玄虚，而是诗人的内在情绪节奏使然。

我们读一个人的诗其实是在读诗人的灵魂。我们是在他的文字里体验他的情绪，体验他感受到的事物，体验他的思想，进入他的精神世界。如果一首诗我们感受不到诗人灵魂的律动，那要么是诗人的文字苍白，要么是读者没有读懂。诗虽然外在表现是文字，它的核却是诗人自身的诗性。一个自身没有思想没有诗性的人很难写出能打动读者、有质地有思想的诗。所以我们读一首诗一定要深入到诗人的精神世界中去设身处地的感受诗人灵魂的律动。

当然，叶开的诗受西方诗人影响的痕迹较明显，这还是需要在与本土文化的融合中，寻求思想与认知的突破，以期达到一种精神和艺术上的超越。
2020.6.18红力于北京



附：
五月的河流

叶开


我抽很多的烟。
更多。
我咳的厉害。
妈妈，
我还不会去死。
我听的音乐，
是木吉他
和雨的合奏。
慢的，
像静止。
如一个再不
需要方向
的
失忆者。
今天驱车，
从小镇返回时，
我突然想通了
一个问题。
是的。
卡佛
这个家伙，
是如何一边
憎骂，
一边变成酒鬼的。
妈妈，
我常常
一个人在深夜
的旷野里
走来走去。
我张大嘴巴，
却不发出
声音。
妈妈，
我还捡到了一些瓦，
我要用它来建
一个小小的
家。
在这，
尘世间。

长见识。感谢推荐各种风格的诗人及诗写，探讨发现和可能，以及不足，让初学者如我获得更多真实的感受。感谢萦之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