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声、先锋、地域与深度抒情
——原散羊诗歌的”表里“与”肌理“

董辑


仔细读完青年先锋诗人、诗歌评论家、学者原散羊的诗集《草原稗史》之后，我找到了以下四个关键词：地域、正声、先锋与深度抒情。这四个关键词，基本上可以概括和总结原散羊诗歌的风格特征、内容/题材特点、技术特点（包括语言、想象力等）和诗学追求、气质与风度。当然，如果从更多的细部入手，原散羊的诗歌还有很多重要的特质，比如反讽、介入/批判色彩、崇高性的精神追求（神性）等等 。

下面，我以这四个关键词为路线，尽可能贴近原散羊的诗歌，同时也尽可能全面地、有点有面地言说和感受一下散羊的诗歌，同时也和同道、同好们探讨、商榷和研究。考虑到散羊本人就是杰出的青年诗评家，因此这篇小文也就是某种程度的投石问路，其目的之一是为了在散羊的诗学深井中激起几丝涟漪。我想，和被评论者深度交流乃至于对质和争辩，应该也是诗歌评论的题中之一意吧。

四个关键词，先说“正声”。

“雅音正声”是皮日休对具有严肃性、经典性和高雅性、艺术性的音乐的一个判定术语。读原散羊诗歌，我一下子就想到了“正声”这个词。原散羊的诗歌气质很正派，语言质地和风度也很规范与标准。要知道他也是2000年以后网络论坛诗歌及其活动兴起后出现的青年诗人，他这一代诗人，不受口语影响，不写点私人性的、实验性的东西的诗人太少了。但原散羊没有，他不是口语诗人，他也不写过度进入生活现场、具有细节和场景性的生活流、口语性诗歌，更不写情感、道德、习俗、审美等偏离、探索或者过分的诗歌。他的诗歌是一种君子如玉的“正声”诗歌，这是他诗歌的气质特点和总的风采。本诗集中，不乏爱情诗，比如《这是多么甜蜜》《风让依偎更深刻一些》《完美的只是春天的风暴》，我们可以通过这些诗歌感受一下原散羊诗歌的“正声”特点。在当下诗歌界，我认为“正声”是一种品质和本质，不是任一诗人都具备的，能“正声”者，其近景与远景都必然光明。

再说“先锋”。

原散羊是一个先锋诗人，其先锋性表现在对本域诗歌的有意识的偏离和审视中，体现在他写出的《那系》《内蒙古病人》《鼠疫年纪事》等先锋诗歌中，体现在他以隐喻和象征为技术核心的诗歌语言上，其先锋性也可以由他是“后非非诗人”和“第三极神性写作诗人”来判定。原散羊是一个以意象、隐喻、象征为语言方式和风格，以抒情为诗歌的血液和底色，加以一定的反讽和思辨，以想象力为结构方式来建构他诗歌的诗人。就其写作特点来说，他诗歌的先锋性主要体现在他的思辨性、题材意识、情感向度（介入与批判）和语言的隐喻/象征等方面。甚至可以说，原散羊诗歌的一部分文本价值，体现在其诗歌和诗写的先锋性上。

再说“深度抒情”。

原散羊本质上是一个抒情诗人，虽然他的抒情很多时候是和反讽、思辨混在一起的，但他是一个抒情诗人。原散羊诗歌的抒情是一种“深度抒情”，就是不依赖歌唱性、修辞性和题材、内容（与“情”有关）等的特点，而是通过语言中的“意象”“隐喻”“象征”“细节”“空白”“省略”“断裂”等技术的使用来抒情的，这使他的诗歌不滥情，有深度，有风格，而且很“正。”我们可以通过他不同阶段的这三首诗，来体会他的深度抒情。首先看《乌鸦》一诗：

带着柔软的躯体旅行
迎着巨风
还要躲避猛禽的盘旋
虚构的啄食

带着柔软的躯体旅行
注定暧昧而不可琢磨
时间是高原细草
泥淖新鲜

一只耳朵在夜里
就是一粒草籽
蔑视有声的虚无和无声的事件

返回家园的乌鸦
已经披着一身黑
在更黑的夜里，寻找燃烧的向日葵

这是他这本诗集写作早期（2006年）的一首诗歌，诗人写乌鸦，通过“巨风”“黑”“向日葵”等意象和隐喻，将“乌鸦”升华为一个“隐喻”和“象征”，从而写出了一个超生物性乌鸦的诗性“乌鸦”，耐人寻味。再看《还乡》：

还乡的人手握一把青盐
一路尾随的狐狸停停走走

还乡是充满险恶的抒情

还乡的人酒气尚未散尽。大胆地
下了山坡，还有五里荒路要走
他已经热得穿不住异乡的衣服

异乡的礼物开始在袋子里捣乱
它们统统患上了思乡病，个个归心似箭
还乡的人啊，风雪就要来临

女人和羊群也在往回赶路
一切都在苏醒，只有你一个人
还在还乡的途中与世界较量

对于带着由死去花朵织成的围巾
在失效的时间路上挣扎的人来说
还乡是另一次旅行

这是他这本诗集写作中期（2009年）的一首诗歌，“青盐”“狐狸”“异乡的衣服/礼物”“死去花朵”“旅行”等都是隐喻，都不是写实。还乡这个题材特别容易写到“触景生情”“抚今追昔”这个路子里去，但原散羊没有，他用个人化的隐喻来表达“还乡”的复杂感情。到《当你问我什么是爱的时候》一诗：

这个国家到处都在下雪
鸟雀的翅膀纯洁得一无是处

这是他近期（2021年）的诗歌，语言很纯熟，甚至光滑，但却是深度抒情的。“下雪”是有力的隐喻，“鸟雀”是醒目的意象，“下雪”“纯洁”对比意味强烈，很有张力，充满了反讽和深刻的思辨性，“爱”一下子变得含混和不确定了，这是一首很巧妙、也很有力的深度抒情的现代诗。

最后，集中谈谈“地域”这个关键词。

因为在原散羊的诗歌和诗歌世界中，“地域”很重要，地域是原散羊诗歌的题材、内容来源和诗歌/文学背景，甚至还有可能是他的心灵的归属地和情感的最重要的触机。

众所周知，原散羊是内蒙古通辽人，蒙古族，现工作和生活于通辽，内蒙古是他的精神故乡和生活现场。从写诗伊始，原散羊就有明确的地域意识，就开始有意识的关注和挖掘以内蒙古和草原、东北亚等为精神疆域的地域特征和气质。他诗歌的一些重要词根，比如“羊”“草原”“草”“内蒙古”“白云”“湖”“马”“沙漠”等无不出自于这个以地域元素为特征的“精神疆域”，甚至他的笔名“原散羊”（诗人本名“刘永”）也出自于这一“精神疆域”。

和一般的地域性诗人以及歌唱地域的抒情诗人们不一样，原散羊诗歌中的“地域”不是风土人情、生活细节和现场、景物习俗知识等的表面式“地域”， 而是具有本土特征的“历史”“文明/文化背景”“精神气质”“民族/家族”等的精神性的、文化性甚至文明性的“地域”。地域的一些特征被他抽象和凝练、转化为象征、隐喻，抒情的生发点、精神背景等，进而在词根意义上支撑起了他的诗歌，同时也很好地避开了常见的“草原抒情”“异域风情”“题材猎奇”“乡土歌咏”等少数民族地区一般性抒情诗的写作窠臼和路向，成为具有文化深度和精神特质的诗歌。原散羊的诗歌大量使用地域性的题材、内容，但是并不在一般的地域特征的层面生成一般性的歌咏性的抒情诗，他将地域及其特征作为他诗歌的“精神疆域”，然后将之升华为背景、气息和元素，就此写出了既有地域特征但是又不是一般地域诗歌的诗歌。

翻开原散羊的诗集《草原稗史》，地域性的内容和题材扑面而来，题目就有其诗歌重要的词根“草原”。“草原”，无疑是原散羊诗歌的出发点和活动范围，是他心灵的归属地和诗思的起飞之处。本诗集中，大量诗歌题目指涉内蒙古这片地域，比如《草原列车》《阿尔斯楞的眼睛》《横穿内蒙古的秋天》《内蒙古病人》《呼和浩特纪行》《达拉特的月亮》《代钦塔拉的舌头》等等，不胜枚举。从中可见原散羊诗歌内容和题材的“地域”来源。

在原散羊的诗中，将地域作为诗歌的背景、题材和内容，是有明显的内容变化和深度变化的，是有侧重点的。我们可以清晰地看见一条名叫“地域”的变化着的曲线，这条曲线，最初从抒情和歌咏出发，然后进入思辨和批评，最后上升到本土、历史、文明的高度。在这个过程中，原散羊完成了对地域的“热爱—抒情—认知—思辨—体认—进入—拥抱”，进而吊诡地在地域的层面上成为了一个非地域诗人。

在原散羊的早期诗歌（2006—2009年）中，“地域”多被当成抒情的背景处理成抒情意味与抒情向度，他就此写出了一批以地域为背景的抒情诗，如《失眠的牧羊人》《九月想起草原》《马头琴之一的构虚》《月色温柔》《在内蒙古活着》等，让自己“抒情的血穿越北方”。这些抒情诗，带有一点点的“间离效果”，诗人似乎在努力拉开和地域的距离，以便更清楚、更清晰的看见地域，这种“间离效果”后来发展为原散羊诗歌的思辨性、批判性、介入性等特质。但这个阶段，原散羊的诗歌还是一些标准的抒情诗。作者站在地域的硬底上，面向天空，略带沉郁的歌吟着，比如写于2009年的《线索》一诗：

十一月的草原，阳光纯粹
人类离开马群独自生活

北方的民族披着盔甲
在深渊的阶梯上迎风而立

北方是精神的火山口
不盛产灵魂的蔬菜

谁能打开一张张阴沉的表情？
有经验的鸟群逃离父亲

还是举起太阳的金杯
把你和失望的手指弹向苍天

然后，北方的民族集体消失
留下没落的石像如欲望的线索

2010年以后，原散羊的生活发生了一定程度的变化，生活场域也由作为学生的大学变为了作为教师和管理者的大学。在原散羊的诗歌中，对地域的使用和处理不再局限于抒情和抒情性的气氛，多了明确的思辨、批判，比较有代表性的是他的长诗《内蒙古病人》。从这首诗歌开始，抒情诗人原散羊开始转型为一个具有思辨能力、敢于介入和批判的、有深度的先锋诗人。在《内蒙古病人》一诗中，原散羊以独特的思辨的审视的语调和方法，反思了汉语诗歌中的“内蒙古”的存在和意义，思考和批评了一般意义上的“内蒙古诗人”。对附加于内蒙古诗歌的“抒情”“异域色彩”“被想象”“过度诗意/诗意空心化”“不及物”等进行了反思、清算和剥离，并用极具反讽性的隐喻“内蒙古病人”，来指称一般意义的内蒙古民族诗人和抒情诗人及其类型化的诗歌，从而达到思辨和批评的目的，进而通过思辨和批评指出新的方向和走向。这首长诗，思辨有一定的深度，既有问题意识又很有针对性。我们可以说，这首诗歌是写给内蒙古诗歌和诗人的，但可能更是写给原散羊自己的。类似于下面这样的诗句，耐人寻味而又充满了诗性——

“我不知道感知到疼痛的身体是否重要
因为我们的病来自灵魂和风的故乡”

“我们的咽喉患上了抒情的间接病
每一次打开的都是内蒙古的假门”

“与内蒙古的温柔地相遇或诀别”

“在诗歌的牧场上过度放牧牛羊

乱砍滥伐蓝天白云草原这样的自在词语
习惯性地，在语言层面上放逐内蒙古的世俗生活”

“在被想象与自我想象之间的病床上辗转反侧
由于没有外在的医生而孤独万分”

“到这个时候，你应该知道
内蒙古已经病入膏肓，这是个媚俗的草原
有太多的羊群无法遮盖
有太多的现实无法呈现”

2018以来，“地域”在原散羊的诗歌中又有所不同，当年的青年学子、青年教师原散羊，已经变成了有影响的内蒙古高校教师、青年学者、诗歌评论家和诗人。他本人也结婚生子，成了人夫人父，其对生活的体悟和对诗歌的认识可能都不同于以前了。从2010年至今，原散羊先后成为“第三极神性写作”“非非主义”这两个当代诗歌重要诗歌流派的中坚力量，成为内蒙古著名青年诗人和评论家。2019年前后，他和他的诗歌同仁王楚、邰婉婷、肖虹、乐之、徐厌等人又成立了立足通辽、拥抱内蒙古、走向全国的“哲里木诗社”。也许是因为写诗做评、又是大学教师的缘故，原散羊事实上成了“哲里木诗社”的核心力量和支撑性元素。诗社的发展壮大、走向与呈现都与原散羊关系很大，他们诗社也做了一些诸如“走遍内蒙古”“走遍通辽”等诗歌活动。

如果说在原散羊以前的诗歌中，地域性的元素和内容还带有程度不一的本能和被动特点，那这一阶段原散羊诗歌中的“地域”及其诸多元素与内容已经成了诗人的主动追求和有意为之。地域开始以本土的面貌出现，原散羊和“地域”开始互相进入和拥抱。“地域”在他的诗歌中，既是背景、内容、题材、细节，同时又是抒情、隐喻和象征。文化的、血缘的、文明的、历史的、生命的、心灵的“地域”，开始出现和闪耀在原散羊的诗歌中。代表作是具有史诗特质、规模与野心的长诗《伪托与冒袭——先祖迁北记略》《鼠疫年纪事》《沙日浩来镇》《扎鲁特草原，或时间的修辞》《游离在七株蒙古语地名之间的颂辞》《宝古图沙漠简史》等大量以采风、见闻、旅游为外貌的，具有文化本土色彩的抒情诗和组诗。在这些诗歌中，原散羊的语言变得更为纯熟和个人化，其独特的带有思辨和反讽色彩的语感也益发完善。诗人娴熟的游弋在“抒情”“意象”“隐喻”“象征”“歌唱”“叙述”“对话”“细节”等诗歌技术和风格中，从细部到整体写出了一大批亮眼的诗歌，其中《伪托与冒袭——先祖迁北记略》是一首书写“家族史”的小型史诗，诗人通过对家族史的钩沉、回顾、叙述、观照、思考、抒情和缅怀，充满细节和感情的写出了一首具有本土性高度的诗歌，同时也不乏诗歌写作意义上的探索和实验价值。

关于“地域”“本土”“民族性”等，著名诗学理论家、著名诗人周伦佑有一段很发人深省的论述，他认为：

首先，“本土”不同于“地域”，“地域”是地理学意义上的，而“本土”是精神性的，它是我们与这块土地以及它的五千年文明生死相依的的一种认同感。“本土”与“民族性”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民族性”是一个封闭的概念。在全球化语境和现代性浪潮的冲击下，所谓的“民族性”，往往是以敌视现代性为前提，在与世界潮流的对抗中，以故守传统的守旧姿态来存活和强调自己的形象的。“本土性”则是一个包容和开放的概念，它本身就是现代性的一种觉悟，是民族精神及其话语在全球化大语境下与世界的交流与对话。不是“世界走向我”式的被动选择，也不是“我走向世界”式的单向度认同；而是我与世界互相走向、相互进入——是民族精神在与世界潮流的对话与碰撞中的创造性转化。因此，我所说的“本土”不是一个地域性概念，也不是一个民族性概念，而是植根于五千年中华文明的当代艺术诗学在全球化语境中的本土性觉悟及话语建构。

多么振聋发聩而又饱含真知的观点和看法，它是理论高度的，但是又是从写作实践和阅读实践中出来的，因此具有指导性和可操作性。我不知道原散羊看过这段论述没有，但我觉得原散羊的写作已经从地域进入了本土，已经暗合了周伦佑老师的理路和观点。我因此相信和盼望，原散羊能写出更多的具有“本土性”的杰出诗歌和其他类的文学作品。

一个诗人出诗集，可以和女性生育子女作类比，其过程和行为本身是喜悦和痛楚相交织的：喜悦的是自己的作品结集了，自己的创作将走向更大面积的阅读和更深层次的解读，自己的心血得以光荣的结晶；痛楚的是一个阶段的写作结束了、曝光了，要任人评说了，程度如何就这样了，而下一阶段的写作还在未知中，且下一阶段的攀登能否超越这本诗集所处的高度，尚未可知。喜悦也好，痛楚也好，都是诗歌写作的应有之意，多不了、少不了、也躲不了。而诗人，就是要在这种写作的喜悦和写作的痛楚中反复淬火，让自己和自己的诗歌走向刀锋的境界。

在此，祝贺诗人原散羊出版诗集，同时也相信他的下一本诗集，会在更高的高度上和读者们相遇与相知。


附：
游离在七株蒙古语地名之间的颂辞（组诗）

原散羊


阿古拉

必须赶在花朵们认罪之前
穿过阿古拉
找到梧桐树下的菩萨和唱着民歌的法官
一行人拐个弯
用老去的速度，把阿古拉留给即将辉煌的落日


海斯改

坐标和终点可以混为一谈的
也只有草原了
一个诗人在海斯改等候一群诗人
场景有点过于苍茫
以至于我们互相投掷语言的石块
都无法打破那种平静


布拉根玛拉楚达

天空最小的蓝梯子
被草举过头顶
云来了，它们腾不出手来拥抱
风来了，它们来不及弯一下腰
牛羊来了，它们齐声高喊，“不疼！不疼！”
我们是一群无所事事的人
索性躺到草地上，替草举一会梯子
在布拉根玛拉楚达
泉水涌出地面，牧民载歌载舞
只有我们，顺着马兰花的天梯，看到了神小时候的样子
并在归途三缄其口


僧格林沁王府

风从尚未竣工的僧格林沁王府穿过
带来新鲜的油漆味道
相似的错觉到处都是
历史缺席的地方，人们总会用繁华提醒自己的无知

世袭罔替的
只有鸿雁不肯出口的谶语，和设立禁忌的坏习惯
糖槭树太拘谨了，文冠果也是
只好把它们的名声当做觉悟，移到旷野里去生长

僧格林沁的子孙们
安身于荒地、路旁、山坡草场
一边过度放牧，一边堆积敖包。他们的血脉不再高人一等
他们宽恕了时间带来的两重因果和真相


吉尔嘎朗

在吉尔嘎朗镇
没有一匹马急于缩短合群的距离，真不幸
在吉尔嘎朗镇
那么多鸟鸣都没有表达出庄严感，真不幸
在吉尔嘎朗镇
所有的心情都长满野草
任凭怎么区别对待，它们都在节日里挽着手，深情唱起达那巴拉
真不幸。吉尔嘎朗镇
河流不深，土地不厚，能记住的历史不长
适合做每个人的原籍，或寻找丢失的曾用名


查申格日

在一片野花中落脚
脚就是刑具。野花的脖颈很细，头颅容易滚落
在查申格日成佛真简单
不示爱他人，不咀嚼供词，放弃没有灌溉意义的泪水
用一世清白建一座寺院
替神明喝下身患布病的牧民献祭的奶茶
然后扯出内心的黄色绸缎
按照经卷的字数，裁成查申格日嘎查无限轮回的野花


双合尔山

去年，在双合尔山西边的大湖里
我存放了一枚落日
今天，它从东边的小湖里钻出来，热烈地与我相认：
在白塔的倒影中找到你，失效的三十个度碟。
沿着台阶的裂痕
重回深渊，一步一朵莲花
山顶的大风把他人吹成鹰的形状，而我却再次成为碎身舍利

正声、先锋、地域与深度抒情
——原散羊诗歌的”表里“与”肌理“

董辑


仔细读完青年先锋诗人、诗歌评论家、学者原散羊的诗集《草原稗史》之后，我找到了以下四个关键词：地域、正声、先锋与深度抒情。这四个关键词，基本上可以概括和总结原散羊诗歌的风格特征、内容/题材特点、技术特点（包括语言、想象力等）和诗学追求、气质与风度。当然，如果从更多的细部入手，原散羊的诗歌还有很多重要的特质，比如反讽、介入/批判色彩、崇高性的精神追求（神性）等等 。

下面，我以这四个关键词为路线，尽可能贴近原散羊的诗歌，同时也尽可能全面地、有点有面地言说和感受一下散羊的诗歌，同时也和同道、同好们探讨、商榷和研究。考虑到散羊本人就是杰出的青年诗评家，因此这篇小文也就是某种程度的投石问路，其目的之一是为了在散羊的诗学深井中激起几丝涟漪。我想，和被评论者深度交流乃至于对质和争辩，应该也是诗歌评论的题中之一意吧。

四个关键词，先说“正声”。

“雅音正声”是皮日休对具有严肃性、经典性和高雅性、艺术性的音乐的一个判定术语。读原散羊诗歌，我一下子就想到了“正声”这个词。原散羊的诗歌气质很正派，语言质地和风度也很规范与标准。要知道他也是2000年以后网络论坛诗歌及其活动兴起后出现的青年诗人，他这一代诗人，不受口语影响，不写点私人性的、实验性的东西的诗人太少了。但原散羊没有，他不是口语诗人，他也不写过度进入生活现场、具有细节和场景性的生活流、口语性诗歌，更不写情感、道德、习俗、审美等偏离、探索或者过分的诗歌。他的诗歌是一种君子如玉的“正声”诗歌，这是他诗歌的气质特点和总的风采。本诗集中，不乏爱情诗，比如《这是多么甜蜜》《风让依偎更深刻一些》《完美的只是春天的风暴》，我们可以通过这些诗歌感受一下原散羊诗歌的“正声”特点。在当下诗歌界，我认为“正声”是一种品质和本质，不是任一诗人都具备的，能“正声”者，其近景与远景都必然光明。

再说“先锋”。

原散羊是一个先锋诗人，其先锋性表现在对本域诗歌的有意识的偏离和审视中，体现在他写出的《那系》《内蒙古病人》《鼠疫年纪事》等先锋诗歌中，体现在他以隐喻和象征为技术核心的诗歌语言上，其先锋性也可以由他是“后非非诗人”和“第三极神性写作诗人”来判定。原散羊是一个以意象、隐喻、象征为语言方式和风格，以抒情为诗歌的血液和底色，加以一定的反讽和思辨，以想象力为结构方式来建构他诗歌的诗人。就其写作特点来说，他诗歌的先锋性主要体现在他的思辨性、题材意识、情感向度（介入与批判）和语言的隐喻/象征等方面。甚至可以说，原散羊诗歌的一部分文本价值，体现在其诗歌和诗写的先锋性上。

再说“深度抒情”。

原散羊本质上是一个抒情诗人，虽然他的抒情很多时候是和反讽、思辨混在一起的，但他是一个抒情诗人。原散羊诗歌的抒情是一种“深度抒情”，就是不依赖歌唱性、修辞性和题材、内容（与“情”有关）等的特点，而是通过语言中的“意象”“隐喻”“象征”“细节”“空白”“省略”“断裂”等技术的使用来抒情的，这使他的诗歌不滥情，有深度，有风格，而且很“正。”我们可以通过他不同阶段的这三首诗，来体会他的深度抒情。首先看《乌鸦》一诗：

带着柔软的躯体旅行
迎着巨风
还要躲避猛禽的盘旋
虚构的啄食

带着柔软的躯体旅行
注定暧昧而不可琢磨
时间是高原细草
泥淖新鲜

一只耳朵在夜里
就是一粒草籽
蔑视有声的虚无和无声的事件

返回家园的乌鸦
已经披着一身黑
在更黑的夜里，寻找燃烧的向日葵

这是他这本诗集写作早期（2006年）的一首诗歌，诗人写乌鸦，通过“巨风”“黑”“向日葵”等意象和隐喻，将“乌鸦”升华为一个“隐喻”和“象征”，从而写出了一个超生物性乌鸦的诗性“乌鸦”，耐人寻味。再看《还乡》：

还乡的人手握一把青盐
一路尾随的狐狸停停走走

还乡是充满险恶的抒情

还乡的人酒气尚未散尽。大胆地
下了山坡，还有五里荒路要走
他已经热得穿不住异乡的衣服

异乡的礼物开始在袋子里捣乱
它们统统患上了思乡病，个个归心似箭
还乡的人啊，风雪就要来临

女人和羊群也在往回赶路
一切都在苏醒，只有你一个人
还在还乡的途中与世界较量

对于带着由死去花朵织成的围巾
在失效的时间路上挣扎的人来说
还乡是另一次旅行

这是他这本诗集写作中期（2009年）的一首诗歌，“青盐”“狐狸”“异乡的衣服/礼物”“死去花朵”“旅行”等都是隐喻，都不是写实。还乡这个题材特别容易写到“触景生情”“抚今追昔”这个路子里去，但原散羊没有，他用个人化的隐喻来表达“还乡”的复杂感情。到《当你问我什么是爱的时候》一诗：

这个国家到处都在下雪
鸟雀的翅膀纯洁得一无是处

这是他近期（2021年）的诗歌，语言很纯熟，甚至光滑，但却是深度抒情的。“下雪”是有力的隐喻，“鸟雀”是醒目的意象，“下雪”“纯洁”对比意味强烈，很有张力，充满了反讽和深刻的思辨性，“爱”一下子变得含混和不确定了，这是一首很巧妙、也很有力的深度抒情的现代诗。

最后，集中谈谈“地域”这个关键词。

因为在原散羊的诗歌和诗歌世界中，“地域”很重要，地域是原散羊诗歌的题材、内容来源和诗歌/文学背景，甚至还有可能是他的心灵的归属地和情感的最重要的触机。

众所周知，原散羊是内蒙古通辽人，蒙古族，现工作和生活于通辽，内蒙古是他的精神故乡和生活现场。从写诗伊始，原散羊就有明确的地域意识，就开始有意识的关注和挖掘以内蒙古和草原、东北亚等为精神疆域的地域特征和气质。他诗歌的一些重要词根，比如“羊”“草原”“草”“内蒙古”“白云”“湖”“马”“沙漠”等无不出自于这个以地域元素为特征的“精神疆域”，甚至他的笔名“原散羊”（诗人本名“刘永”）也出自于这一“精神疆域”。

和一般的地域性诗人以及歌唱地域的抒情诗人们不一样，原散羊诗歌中的“地域”不是风土人情、生活细节和现场、景物习俗知识等的表面式“地域”， 而是具有本土特征的“历史”“文明/文化背景”“精神气质”“民族/家族”等的精神性的、文化性甚至文明性的“地域”。地域的一些特征被他抽象和凝练、转化为象征、隐喻，抒情的生发点、精神背景等，进而在词根意义上支撑起了他的诗歌，同时也很好地避开了常见的“草原抒情”“异域风情”“题材猎奇”“乡土歌咏”等少数民族地区一般性抒情诗的写作窠臼和路向，成为具有文化深度和精神特质的诗歌。原散羊的诗歌大量使用地域性的题材、内容，但是并不在一般的地域特征的层面生成一般性的歌咏性的抒情诗，他将地域及其特征作为他诗歌的“精神疆域”，然后将之升华为背景、气息和元素，就此写出了既有地域特征但是又不是一般地域诗歌的诗歌。

翻开原散羊的诗集《草原稗史》，地域性的内容和题材扑面而来，题目就有其诗歌重要的词根“草原”。“草原”，无疑是原散羊诗歌的出发点和活动范围，是他心灵的归属地和诗思的起飞之处。本诗集中，大量诗歌题目指涉内蒙古这片地域，比如《草原列车》《阿尔斯楞的眼睛》《横穿内蒙古的秋天》《内蒙古病人》《呼和浩特纪行》《达拉特的月亮》《代钦塔拉的舌头》等等，不胜枚举。从中可见原散羊诗歌内容和题材的“地域”来源。

在原散羊的诗中，将地域作为诗歌的背景、题材和内容，是有明显的内容变化和深度变化的，是有侧重点的。我们可以清晰地看见一条名叫“地域”的变化着的曲线，这条曲线，最初从抒情和歌咏出发，然后进入思辨和批评，最后上升到本土、历史、文明的高度。在这个过程中，原散羊完成了对地域的“热爱—抒情—认知—思辨—体认—进入—拥抱”，进而吊诡地在地域的层面上成为了一个非地域诗人。

在原散羊的早期诗歌（2006—2009年）中，“地域”多被当成抒情的背景处理成抒情意味与抒情向度，他就此写出了一批以地域为背景的抒情诗，如《失眠的牧羊人》《九月想起草原》《马头琴之一的构虚》《月色温柔》《在内蒙古活着》等，让自己“抒情的血穿越北方”。这些抒情诗，带有一点点的“间离效果”，诗人似乎在努力拉开和地域的距离，以便更清楚、更清晰的看见地域，这种“间离效果”后来发展为原散羊诗歌的思辨性、批判性、介入性等特质。但这个阶段，原散羊的诗歌还是一些标准的抒情诗。作者站在地域的硬底上，面向天空，略带沉郁的歌吟着，比如写于2009年的《线索》一诗：

十一月的草原，阳光纯粹
人类离开马群独自生活

北方的民族披着盔甲
在深渊的阶梯上迎风而立

北方是精神的火山口
不盛产灵魂的蔬菜

谁能打开一张张阴沉的表情？
有经验的鸟群逃离父亲

还是举起太阳的金杯
把你和失望的手指弹向苍天

然后，北方的民族集体消失
留下没落的石像如欲望的线索

2010年以后，原散羊的生活发生了一定程度的变化，生活场域也由作为学生的大学变为了作为教师和管理者的大学。在原散羊的诗歌中，对地域的使用和处理不再局限于抒情和抒情性的气氛，多了明确的思辨、批判，比较有代表性的是他的长诗《内蒙古病人》。从这首诗歌开始，抒情诗人原散羊开始转型为一个具有思辨能力、敢于介入和批判的、有深度的先锋诗人。在《内蒙古病人》一诗中，原散羊以独特的思辨的审视的语调和方法，反思了汉语诗歌中的“内蒙古”的存在和意义，思考和批评了一般意义上的“内蒙古诗人”。对附加于内蒙古诗歌的“抒情”“异域色彩”“被想象”“过度诗意/诗意空心化”“不及物”等进行了反思、清算和剥离，并用极具反讽性的隐喻“内蒙古病人”，来指称一般意义的内蒙古民族诗人和抒情诗人及其类型化的诗歌，从而达到思辨和批评的目的，进而通过思辨和批评指出新的方向和走向。这首长诗，思辨有一定的深度，既有问题意识又很有针对性。我们可以说，这首诗歌是写给内蒙古诗歌和诗人的，但可能更是写给原散羊自己的。类似于下面这样的诗句，耐人寻味而又充满了诗性——

“我不知道感知到疼痛的身体是否重要
因为我们的病来自灵魂和风的故乡”

“我们的咽喉患上了抒情的间接病
每一次打开的都是内蒙古的假门”

“与内蒙古的温柔地相遇或诀别”

“在诗歌的牧场上过度放牧牛羊

乱砍滥伐蓝天白云草原这样的自在词语
习惯性地，在语言层面上放逐内蒙古的世俗生活”

“在被想象与自我想象之间的病床上辗转反侧
由于没有外在的医生而孤独万分”

“到这个时候，你应该知道
内蒙古已经病入膏肓，这是个媚俗的草原
有太多的羊群无法遮盖
有太多的现实无法呈现”

2018以来，“地域”在原散羊的诗歌中又有所不同，当年的青年学子、青年教师原散羊，已经变成了有影响的内蒙古高校教师、青年学者、诗歌评论家和诗人。他本人也结婚生子，成了人夫人父，其对生活的体悟和对诗歌的认识可能都不同于以前了。从2010年至今，原散羊先后成为“第三极神性写作”“非非主义”这两个当代诗歌重要诗歌流派的中坚力量，成为内蒙古著名青年诗人和评论家。2019年前后，他和他的诗歌同仁王楚、邰婉婷、肖虹、乐之、徐厌等人又成立了立足通辽、拥抱内蒙古、走向全国的“哲里木诗社”。也许是因为写诗做评、又是大学教师的缘故，原散羊事实上成了“哲里木诗社”的核心力量和支撑性元素。诗社的发展壮大、走向与呈现都与原散羊关系很大，他们诗社也做了一些诸如“走遍内蒙古”“走遍通辽”等诗歌活动。

如果说在原散羊以前的诗歌中，地域性的元素和内容还带有程度不一的本能和被动特点，那这一阶段原散羊诗歌中的“地域”及其诸多元素与内容已经成了诗人的主动追求和有意为之。地域开始以本土的面貌出现，原散羊和“地域”开始互相进入和拥抱。“地域”在他的诗歌中，既是背景、内容、题材、细节，同时又是抒情、隐喻和象征。文化的、血缘的、文明的、历史的、生命的、心灵的“地域”，开始出现和闪耀在原散羊的诗歌中。代表作是具有史诗特质、规模与野心的长诗《伪托与冒袭——先祖迁北记略》《鼠疫年纪事》《沙日浩来镇》《扎鲁特草原，或时间的修辞》《游离在七株蒙古语地名之间的颂辞》《宝古图沙漠简史》等大量以采风、见闻、旅游为外貌的，具有文化本土色彩的抒情诗和组诗。在这些诗歌中，原散羊的语言变得更为纯熟和个人化，其独特的带有思辨和反讽色彩的语感也益发完善。诗人娴熟的游弋在“抒情”“意象”“隐喻”“象征”“歌唱”“叙述”“对话”“细节”等诗歌技术和风格中，从细部到整体写出了一大批亮眼的诗歌，其中《伪托与冒袭——先祖迁北记略》是一首书写“家族史”的小型史诗，诗人通过对家族史的钩沉、回顾、叙述、观照、思考、抒情和缅怀，充满细节和感情的写出了一首具有本土性高度的诗歌，同时也不乏诗歌写作意义上的探索和实验价值。

关于“地域”“本土”“民族性”等，著名诗学理论家、著名诗人周伦佑有一段很发人深省的论述，他认为：

首先，“本土”不同于“地域”，“地域”是地理学意义上的，而“本土”是精神性的，它是我们与这块土地以及它的五千年文明生死相依的的一种认同感。“本土”与“民族性”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民族性”是一个封闭的概念。在全球化语境和现代性浪潮的冲击下，所谓的“民族性”，往往是以敌视现代性为前提，在与世界潮流的对抗中，以故守传统的守旧姿态来存活和强调自己的形象的。“本土性”则是一个包容和开放的概念，它本身就是现代性的一种觉悟，是民族精神及其话语在全球化大语境下与世界的交流与对话。不是“世界走向我”式的被动选择，也不是“我走向世界”式的单向度认同；而是我与世界互相走向、相互进入——是民族精神在与世界潮流的对话与碰撞中的创造性转化。因此，我所说的“本土”不是一个地域性概念，也不是一个民族性概念，而是植根于五千年中华文明的当代艺术诗学在全球化语境中的本土性觉悟及话语建构。

多么振聋发聩而又饱含真知的观点和看法，它是理论高度的，但是又是从写作实践和阅读实践中出来的，因此具有指导性和可操作性。我不知道原散羊看过这段论述没有，但我觉得原散羊的写作已经从地域进入了本土，已经暗合了周伦佑老师的理路和观点。我因此相信和盼望，原散羊能写出更多的具有“本土性”的杰出诗歌和其他类的文学作品。

一个诗人出诗集，可以和女性生育子女作类比，其过程和行为本身是喜悦和痛楚相交织的：喜悦的是自己的作品结集了，自己的创作将走向更大面积的阅读和更深层次的解读，自己的心血得以光荣的结晶；痛楚的是一个阶段的写作结束了、曝光了，要任人评说了，程度如何就这样了，而下一阶段的写作还在未知中，且下一阶段的攀登能否超越这本诗集所处的高度，尚未可知。喜悦也好，痛楚也好，都是诗歌写作的应有之意，多不了、少不了、也躲不了。而诗人，就是要在这种写作的喜悦和写作的痛楚中反复淬火，让自己和自己的诗歌走向刀锋的境界。

在此，祝贺诗人原散羊出版诗集，同时也相信他的下一本诗集，会在更高的高度上和读者们相遇与相知。


附：
游离在七株蒙古语地名之间的颂辞（组诗）

原散羊


阿古拉

必须赶在花朵们认罪之前
穿过阿古拉
找到梧桐树下的菩萨和唱着民歌的法官
一行人拐个弯
用老去的速度，把阿古拉留给即将辉煌的落日


海斯改

坐标和终点可以混为一谈的
也只有草原了
一个诗人在海斯改等候一群诗人
场景有点过于苍茫
以至于我们互相投掷语言的石块
都无法打破那种平静


布拉根玛拉楚达

天空最小的蓝梯子
被草举过头顶
云来了，它们腾不出手来拥抱
风来了，它们来不及弯一下腰
牛羊来了，它们齐声高喊，“不疼！不疼！”
我们是一群无所事事的人
索性躺到草地上，替草举一会梯子
在布拉根玛拉楚达
泉水涌出地面，牧民载歌载舞
只有我们，顺着马兰花的天梯，看到了神小时候的样子
并在归途三缄其口


僧格林沁王府

风从尚未竣工的僧格林沁王府穿过
带来新鲜的油漆味道
相似的错觉到处都是
历史缺席的地方，人们总会用繁华提醒自己的无知

世袭罔替的
只有鸿雁不肯出口的谶语，和设立禁忌的坏习惯
糖槭树太拘谨了，文冠果也是
只好把它们的名声当做觉悟，移到旷野里去生长

僧格林沁的子孙们
安身于荒地、路旁、山坡草场
一边过度放牧，一边堆积敖包。他们的血脉不再高人一等
他们宽恕了时间带来的两重因果和真相


吉尔嘎朗

在吉尔嘎朗镇
没有一匹马急于缩短合群的距离，真不幸
在吉尔嘎朗镇
那么多鸟鸣都没有表达出庄严感，真不幸
在吉尔嘎朗镇
所有的心情都长满野草
任凭怎么区别对待，它们都在节日里挽着手，深情唱起达那巴拉
真不幸。吉尔嘎朗镇
河流不深，土地不厚，能记住的历史不长
适合做每个人的原籍，或寻找丢失的曾用名


查申格日

在一片野花中落脚
脚就是刑具。野花的脖颈很细，头颅容易滚落
在查申格日成佛真简单
不示爱他人，不咀嚼供词，放弃没有灌溉意义的泪水
用一世清白建一座寺院
替神明喝下身患布病的牧民献祭的奶茶
然后扯出内心的黄色绸缎
按照经卷的字数，裁成查申格日嘎查无限轮回的野花


双合尔山

去年，在双合尔山西边的大湖里
我存放了一枚落日
今天，它从东边的小湖里钻出来，热烈地与我相认：
在白塔的倒影中找到你，失效的三十个度碟。
沿着台阶的裂痕
重回深渊，一步一朵莲花
山顶的大风把他人吹成鹰的形状，而我却再次成为碎身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