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源于对当代处境的真切感受和把握
——读一行的作品《最遥远的，最亲近的》
文：余光之瞳（江苏）
一行是哲人，他说：哲学与诗的关系，一如夫妻关系，复杂而微妙。它们经常争吵，相互间充满敌意；又经常亲密如初，并在结合中诞生了众多子嗣。一行的诗是诗歌哲学，却不完全是诗化哲学。雨，来自高空/似乎因我们的吵架而起/让我感到极其遥远/下一刻，已在脸上和脚边/又让人觉得亲近。最遥远的，却是最亲近的，这是一种诗学的观照。
从诗与“真”“善”“美”诸理念以及“诗与思”之间关系出发对诗的研究，一行将其命名为“诗歌哲学”。对诗人而言“诗歌哲学”不仅仅是一种“美学”，一行认为今天有效的“诗歌哲学”是从对历史中具体形态的诗作的理解（细读）和当代诗的创作经验出发对“诗”的哲学论说，而不是从对笼统意义上作为一种整体文化现象的大写的诗的理解出发的。“诗歌哲学”也并不预设某种浪漫派的“诗与哲学统一”的观念。我从不相信这些美学家们对“诗”的谈论，他们的言说几乎都是空泛、一厢情愿和没有现场感的。
一行的诗歌哲学是一种诗歌的现象学，作品中重要的是呈现，一种现象的呈现。雨下了起来/落在树叶、草丛和脸上。在这个雨刚刚停息的夜晚/亲爱的，我想/我们可以看见星星。现象学要求一个真，诗论家崖丽娟认为“真、诚”只有在生存论和本体论层面才能得到透彻理解，“真诚之言”必须安放于“生存之真、诚”中，也就是安放于生命对自身根基的探寻，以及生命与世界、与他者的相遇事件之中，其“真”才是可能的。我们听不见雨滴和雨滴的区别/它们确凿地下着/每一次
都真实触及了事物（一行《最遥远的，最亲近的》）。
当诗人的语言运思时，事物（鸟儿、雨水）已内化在他的思维现场，一行在诗歌中已能纯粹的、绝对的、直观的感知语言的可能性。其成品，就是一首诗的语言形态，语言成了意识的雕像。在麻雀飞走的地方/留下来的是蚂蚁——/一对蚂蚁，暧昧于/暂时还没发现别的线索/列队经过我刚刚投下的阴影（臧棣《偶像学》），这点上，一行比较推重崇臧棣的作品，不仅仅是在成品的被赋予性上，在意识的绝对自在性上，都可以看成是主观意识的现象学直观。一行的作品有着相似的赋式。我望向窗外/那里有一棵树、几个儿童和一些灰色建筑/如果我戴上眼镜，树上会有鸟儿/儿童会有清晰的面容和姓名/建筑会呈现新鲜的红褐色（一行《现象》）。
胡塞尔强调直观，费希特强调想象力，都觉得不能用理智去把握，那么，对于哲学，最好的入口就是诗了。黑格尔将意识经验中自我克服、自我重塑的历程称为“精神现象学”，也可以看成是精神不断地意识到自身的局限性、进而突破这些局限将自己提升到更广大境域的历程。像所有的词汇已经耗尽/在这个雨刚刚停息的夜晚/亲爱的，我想，我们可以看见星星。诗人直观的雨滴的过程，其实是一些词汇的重塑过程。通过想象力的突破，写下的诗就会显示生命在这一时期的真实状态。
注：一行，诗人，批评家，哲学学者。
最遥远的，最亲近的
一行
在花园中散步。半小时前
从屋里出来，刚和你吵过架。
雨下了起来，落在树叶、草丛
和脸上。开始时，能闻到
植物的新鲜气味，像一些从未
用过的词；慢慢地，一遍一遍重复，
听见雨声也当作没有听见。
这么多年，我们说爱的词汇
和吵架的词汇，一样重复着。
——如同这雨点，区别仅在于
敲打的是树叶，还是脸或草根。
雨，来自高空，似乎因我们的
吵架而起，让我感到极其遥远；
下一刻，已在脸上和脚边，又让人
觉得亲近。呵，这变动的感觉
既包含重复带来的厌倦，又好像
在重复中获得了可靠的亲密。
我们听不见雨滴和雨滴的区别，
它们确凿地下着，每一次
都真实触及了事物。
这样想着，就觉得自己该回去了，
而雨也善解人意地在此时止住，
像所有的词汇已经耗尽。
在这个雨刚刚停息的夜晚，亲爱的，
我想，我们可以看见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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