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叙帖（组诗）

湖北 ◎ 高本宣

◇ 个人简历

姓名：高本宣
正着写，反着写，都是正的

籍贯：中国湖北恩施东乡沙子栈
这里的冬天，能装足够多的雪

最大的爱好：读书，临帖，写诗
这些字，串起来，就成了路

最想去的地方：泸沽湖
听说，跟摩梭人走婚，要会骑马
会爬窗户。最终，我去了趟塔尔寺

最想做的事：把身上的肉割一坨
常年飘泊在外，亏欠家人太多
是时候，还一次了

关于身后事的说明：立不立碑
无所谓。若立，千万别不刻字
我不想在人间囚第二回

◇ 人脸，或指纹

这副嘴脸，皱巴巴的
以至于录了三次才勉强
生成一张像样的兽皮

接下来，我每天都会去刷脸
如果皮太厚太黑，分不出
人脸，还是鬼脸的话
不要紧，我还录了指纹

一双刨过土豆，杀过猪的手
摁在哪里都是老茧和血印

◇ 篆书：官

篆书里的“官”字
真难看

上面的宝盖头，像保护伞
下面的两个口，一小一大
对上说小话，对下说大话

而整个字。又像一座坟
无论大小，用权钱色
填不满。用命，一填就满

◇ 合影

周末。在云台寺
有人烧香，有人磕头
而我。只和扫地僧
拍了一张合影

美颜。晒朋友圈
点赞的人连发几个笑脸
原来，我把自己修成了光头
把扫地僧修成了满头黑发

原路返回。寺里的香火
又矮了一截。脚下的
尘埃，又深了一层

◇ 陀螺

做一只陀螺真好
让尘世的鞭子
不停地抽
哪怕皮肉裂开
也不会倒下
我不倒，鞭子
就不会停下来

◇ 楠竹赋

常常对着它
喊自己的名字

它坚挺，向上
与我有着相似的骨骼

常常背着它
想自己的名字

它饱经风霜
终将成为一张纸

◇ 刀歌

一把好刀，需要出鞘，出手
需要一处荒原，或一场深雪

行走江湖。我用一把刀
一把岁月的利刃
劈山，劈水，劈荆棘，劈黑夜
越劈，路上的月光越冷

乡下黄师傅，用不同的刀
杀猪，杀羊，杀鸡，杀鱼
越杀，刀口越钝。越能碰出
老鼠一样的欢叫声

常想起山东聊城“4.14”案
无非是：天理，国法，人性，亲情
像四把刀，依次杀开一条血路

常梦见将一把刀架在天桥脖子上
大问：有没有见过一个
摆地摊卖诗稿的东乡红土人

如何从刀锋里取走江湖
如何成为一个温柔的屠夫
每次都有新的启示
比如，将把柄握在自己手里
或者，放下手中的刀

◇ 纸歌

一棵树，或一根竹
被尘世压扁，成了纸

纸上有深雪，有荒原
每写一字，都须虔诚
尽量用钢笔，尽量深一些
像刻碑一样

两层吊脚楼，是我家老宅
大门，侧门，都贴着红纸。字
是父亲用狼毫，写的行楷

给儿子报了美术班
他在宣纸上，画花草
画着画着，就画成了我的胡须
他画蓝天，白云，小鸟
画着画着，就画成了一道道符

王大妈，左手拎着蛇皮袋
满满的。看上去，很轻
右手，攒着两张5元纸币
看上去，很重

买的碎纸机，不敢用
怕听见绞刑的声音
废纸，给王大妈。不收一分钱

翻出《唐诗三百首》，不敢撕
怕伤到冻死骨。把当天的晚报，撕了
折千纸鹤

整理出版散文诗集《越过》
200多页。送了几位诗友
剩下的，在舞阳坝摆了几天
没人买。既然一文不值
不如拆了它。一手握住书的七寸
一手持刀。剥开它的皮肉，掏光它的
绝望。拆序言，目录时，手在抖
拆内容时，刀在叫。原来
诗，有命。纸，也有命

蔡伦从一堆纸里
看出两个字：薄命
我从一张纸上，看到了
白茫茫的人间

◇ 庚子端午：什么也不做

不挂艾蒿。过去，挺管用
从去年腊月到现在，挂什么都不灵

不吃粽子。除了楚国的馅儿
里面全是屈原的肉

不划龙舟。今年雨水太大
荀子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不喝雄黄酒。一喝，全身发抖
不写诗。比如《离骚》，就害死了人

做点什么呢。问一问苍天吧
即使我咆哮，怒吼，它也装哑

◇ 刮土豆

一刀一刀刮
小心翼翼刮

爷爷刮土豆的样子
很像一个老和尚

去皮的土豆，一个个盘坐在盆子里
光光的脑袋，像沙弥

如果种下它们
无异于，撵它们出家

◇ 过隧道

隧道像一条青龙
张着一张大嘴
把我们吞进去
等在洞口的春天
总会把我们接出来

蓝天，森林和河流
从我们眼里一闪而过
牛羊归栏的那一刻
天边，一片血色

越往前，落日越近
越往前，故乡的尾巴
跟得越紧

◇ 百年之后

在有塔的山脚下
找一块荒地，挖一个坑
等百年之后，把自己
轻轻地放进去

挖的时候，尽量朝着落日方向
尽量深一点。最好在四周
种上树，花草，和鸟鸣

当然，也得立一块生碑
墓志铭，可以简短一点
写的时候，多蘸些墨
刻的时候，莫用电钻
石头，跟我一样，也怕疼

万物自有归宿
每一个坑，都在等着一个人
只要那一天到来，我们都要
回到那个坑里去

人间太苦。只有深深的坑
才配得上沉重的肉身

◇ 扳手

尘世压在身上
久了，累了。会布满锈痕
会有骨骼的响声
此刻，需要卸下各个器官
认真修补一遍
更多时候，我会洗手焚香
膜拜山水。也用扳手
修一修坏掉的天空
呆扳手，紧固松动的
活扳手，松动紧固的
用扳手这么多年，终于明白
把一枚生锈的钉子
拔出老宅。如同把乡愁的病根
拔出自己的身体

◇ 休假

每天去医院做一次理疗
从腰椎到颈椎，打通经络
把痛逼出来

每天，都去散步
顺便看一眼公园里的
寻人启事，撤了没

每天临一幅帖。黑字
走在白纸上，走着走着
就走成了人形

实在没事做，就改诗，不急不缓
慢慢磨。别人磨刀，我磨诗
磨着磨着，诗也反过来，磨我

◇ 群聊

情人节。平时群里向我招手的
女人，全被移到上了锁的群
我们说一些毫不相干的话
说着说着。手机未中毒，人中毒了

清明节。喧嚣的城市，过于刺耳
我独居一隅，把嗲嗲，婆婆
胡子嘎嘎，女嘎嘎的旧照，传到
微信祈福馆。我用方言不停地发语音
发着发着。手机没哭，我哭了

周末。阳光终于从云缝中钻出来
我用微信摇一摇乡愁
故乡在线，我也在线。摇着摇着
手机没电了，故乡睡着了

◇ 二维码

每次扫完二维码
卡里的钱很快就少了一笔
通讯录里，很快就多了几个
卖膏药的，卖土豆的群友
这让我想到百年之后
立碑的事。如果在碑上贴一个
二维码，打开手机扫一扫
很快就可以读到墓志铭，读到
阴阳两界的苦。而墓碑
可以是随便找来的一块
没有打磨的石头

◇ 恐惧

困在家里一个多月了
仍出不去。狗日的病毒
挨千刀的病毒。把我逼疯了

看着阳台上那盆年桔
从头到脚都是火。狗日的
挨千刀的。我操起菜刀一阵乱砍
小桔子散落一地，像一滴滴血

仍不解恨。挥斩一刀
把这首诗，也杀了

◇ 生死状

面对故乡。我坦白，我有罪
判我死刑吧。行刑时不要用针头
我怕注进假药。不要用枪
子弹有点像小米，像包谷籽
我怕想起吃了大半辈子的粗粮
最好用刀，那把岁月的利刃。你看
母亲圈养的猪，父亲放养的羊
都不怕刀。一个有罪之人，情愿
死在故乡的刀下

◇ 颈椎病

又变天了。脖子又酸又麻
疼痛难忍，大地跟着我
一次次震颤。我怀疑
颈椎上面长出反骨
仿佛要把我当作支点
好稳住这个世界

还有一种可能
在台下角落边坐久了
很少鼓掌，点头，哈腰
运动少了，以至于血流不畅
椎骨之间不该陷的陷了
不该凸的凸了

试过贵州苗家祖传的膏药
试过韩国，泰国的冷敷贴
仍不见效。老诗人杨秀武
给出秘方：多写诗
手舞足蹈地写。总有一天
我颈项里的那根反骨
会正过来

◇刻名章

不用石头。它又大又硬
经得住风霜。我要留下它
刻一块体面的碑

用老家后山的茶树蔸吧
它的头和上肢早就不在了
在脚掌上动刀，痛的面小

拿粗砂纸打磨，拿细砂纸安抚
以小篆描印，以阴文行刀
不急不缓，轻轻地
将高本宣三个字从蔸心剜出

吹去粉末。名字沿刀口散开
每个笔划都是风骨。再看这枚章
怎么看，都像一只小小的囚笼

◇ 棋局

这个暗藏玄机的棋盘
像一块躺着的碑
上面的每个人名都是一枚枚

棋子。他们隔着阴阳两界
谁也没有轻易走动一步

人生如棋。持红持黑
都须小心谨慎。往往是
后退一步，海阔天空

世事纷扰。我每天都在
和自己下一盘最险的棋

◇ 2020：数字记忆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
是我记忆中最早的两串数字

后来。我开始对父母亲的
满头白发产生记忆

再后来。我又重新想起了
教算术的爷爷。他把数字世界
当作先他而去的躯壳

2：58：00。至今还停在
一堵白墙正中的挂钟上
这是李文亮去世的具体时间
这个数字，永远保持静默

刚刚过去的3月30日
在凉山州西昌县，19个英雄
掉入火炕。记得上一年的同一天
同一个州的木里县发生山火
31条人命，成了31截枯柴

一个数字，一堆数字
可数，不可数，都是重负

现在是，我对每日都在坠落的
一瓣瓣无名之花产生了
新的记忆

◇ 习惯

套上枷锁，在苍白的阳台上
来回走七步。默念武汉的诗友

听对面独居的张大爷一边咳嗽
一边用脏话骂古时候的几个皇帝

看窗外的雪一层一层化开春天
看《方方日记》和小引的《疫情信息》
一次一次射出子弹

盯住数字背后的鬼脸
告诉手中的拳头：忍一忍，再忍一忍

改几年前写的诗。有的改短了
有的改烂了，有的改死了

打自己一枪，打宠物狗一枪
把伤口的大小报给守门的义工

该养成的习惯都养成了
就是没有机会冲到对面，给张大爷
递一片药，磕一个头

◇ 坚守

继续摆地摊儿吧
啥都不卖
就测字，算一卦

这世间
哪一处还算干净

◇ 风筝

苍天，太白了
需要纸糊的风筝去涂抹

放飞用的线，如慈母手中线
松一下，张开童年的翅膀
紧一下，给大雁让出一条道

无风的时候，也会晃一下
像我的中年

自叙帖（组诗）

湖北 ◎ 高本宣

◇ 个人简历

姓名：高本宣
正着写，反着写，都是正的

籍贯：中国湖北恩施东乡沙子栈
这里的冬天，能装足够多的雪

最大的爱好：读书，临帖，写诗
这些字，串起来，就成了路

最想去的地方：泸沽湖
听说，跟摩梭人走婚，要会骑马
会爬窗户。最终，我去了趟塔尔寺

最想做的事：把身上的肉割一坨
常年飘泊在外，亏欠家人太多
是时候，还一次了

关于身后事的说明：立不立碑
无所谓。若立，千万别不刻字
我不想在人间囚第二回

◇ 人脸，或指纹

这副嘴脸，皱巴巴的
以至于录了三次才勉强
生成一张像样的兽皮

接下来，我每天都会去刷脸
如果皮太厚太黑，分不出
人脸，还是鬼脸的话
不要紧，我还录了指纹

一双刨过土豆，杀过猪的手
摁在哪里都是老茧和血印

◇ 篆书：官

篆书里的“官”字
真难看

上面的宝盖头，像保护伞
下面的两个口，一小一大
对上说小话，对下说大话

而整个字。又像一座坟
无论大小，用权钱色
填不满。用命，一填就满

◇ 合影

周末。在云台寺
有人烧香，有人磕头
而我。只和扫地僧
拍了一张合影

美颜。晒朋友圈
点赞的人连发几个笑脸
原来，我把自己修成了光头
把扫地僧修成了满头黑发

原路返回。寺里的香火
又矮了一截。脚下的
尘埃，又深了一层

◇ 陀螺

做一只陀螺真好
让尘世的鞭子
不停地抽
哪怕皮肉裂开
也不会倒下
我不倒，鞭子
就不会停下来

◇ 楠竹赋

常常对着它
喊自己的名字

它坚挺，向上
与我有着相似的骨骼

常常背着它
想自己的名字

它饱经风霜
终将成为一张纸

◇ 刀歌

一把好刀，需要出鞘，出手
需要一处荒原，或一场深雪

行走江湖。我用一把刀
一把岁月的利刃
劈山，劈水，劈荆棘，劈黑夜
越劈，路上的月光越冷

乡下黄师傅，用不同的刀
杀猪，杀羊，杀鸡，杀鱼
越杀，刀口越钝。越能碰出
老鼠一样的欢叫声

常想起山东聊城“4.14”案
无非是：天理，国法，人性，亲情
像四把刀，依次杀开一条血路

常梦见将一把刀架在天桥脖子上
大问：有没有见过一个
摆地摊卖诗稿的东乡红土人

如何从刀锋里取走江湖
如何成为一个温柔的屠夫
每次都有新的启示
比如，将把柄握在自己手里
或者，放下手中的刀

◇ 纸歌

一棵树，或一根竹
被尘世压扁，成了纸

纸上有深雪，有荒原
每写一字，都须虔诚
尽量用钢笔，尽量深一些
像刻碑一样

两层吊脚楼，是我家老宅
大门，侧门，都贴着红纸。字
是父亲用狼毫，写的行楷

给儿子报了美术班
他在宣纸上，画花草
画着画着，就画成了我的胡须
他画蓝天，白云，小鸟
画着画着，就画成了一道道符

王大妈，左手拎着蛇皮袋
满满的。看上去，很轻
右手，攒着两张5元纸币
看上去，很重

买的碎纸机，不敢用
怕听见绞刑的声音
废纸，给王大妈。不收一分钱

翻出《唐诗三百首》，不敢撕
怕伤到冻死骨。把当天的晚报，撕了
折千纸鹤

整理出版散文诗集《越过》
200多页。送了几位诗友
剩下的，在舞阳坝摆了几天
没人买。既然一文不值
不如拆了它。一手握住书的七寸
一手持刀。剥开它的皮肉，掏光它的
绝望。拆序言，目录时，手在抖
拆内容时，刀在叫。原来
诗，有命。纸，也有命

蔡伦从一堆纸里
看出两个字：薄命
我从一张纸上，看到了
白茫茫的人间

◇ 庚子端午：什么也不做

不挂艾蒿。过去，挺管用
从去年腊月到现在，挂什么都不灵

不吃粽子。除了楚国的馅儿
里面全是屈原的肉

不划龙舟。今年雨水太大
荀子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不喝雄黄酒。一喝，全身发抖
不写诗。比如《离骚》，就害死了人

做点什么呢。问一问苍天吧
即使我咆哮，怒吼，它也装哑

◇ 刮土豆

一刀一刀刮
小心翼翼刮

爷爷刮土豆的样子
很像一个老和尚

去皮的土豆，一个个盘坐在盆子里
光光的脑袋，像沙弥

如果种下它们
无异于，撵它们出家

◇ 过隧道

隧道像一条青龙
张着一张大嘴
把我们吞进去
等在洞口的春天
总会把我们接出来

蓝天，森林和河流
从我们眼里一闪而过
牛羊归栏的那一刻
天边，一片血色

越往前，落日越近
越往前，故乡的尾巴
跟得越紧

◇ 百年之后

在有塔的山脚下
找一块荒地，挖一个坑
等百年之后，把自己
轻轻地放进去

挖的时候，尽量朝着落日方向
尽量深一点。最好在四周
种上树，花草，和鸟鸣

当然，也得立一块生碑
墓志铭，可以简短一点
写的时候，多蘸些墨
刻的时候，莫用电钻
石头，跟我一样，也怕疼

万物自有归宿
每一个坑，都在等着一个人
只要那一天到来，我们都要
回到那个坑里去

人间太苦。只有深深的坑
才配得上沉重的肉身

◇ 扳手

尘世压在身上
久了，累了。会布满锈痕
会有骨骼的响声
此刻，需要卸下各个器官
认真修补一遍
更多时候，我会洗手焚香
膜拜山水。也用扳手
修一修坏掉的天空
呆扳手，紧固松动的
活扳手，松动紧固的
用扳手这么多年，终于明白
把一枚生锈的钉子
拔出老宅。如同把乡愁的病根
拔出自己的身体

◇ 休假

每天去医院做一次理疗
从腰椎到颈椎，打通经络
把痛逼出来

每天，都去散步
顺便看一眼公园里的
寻人启事，撤了没

每天临一幅帖。黑字
走在白纸上，走着走着
就走成了人形

实在没事做，就改诗，不急不缓
慢慢磨。别人磨刀，我磨诗
磨着磨着，诗也反过来，磨我

◇ 群聊

情人节。平时群里向我招手的
女人，全被移到上了锁的群
我们说一些毫不相干的话
说着说着。手机未中毒，人中毒了

清明节。喧嚣的城市，过于刺耳
我独居一隅，把嗲嗲，婆婆
胡子嘎嘎，女嘎嘎的旧照，传到
微信祈福馆。我用方言不停地发语音
发着发着。手机没哭，我哭了

周末。阳光终于从云缝中钻出来
我用微信摇一摇乡愁
故乡在线，我也在线。摇着摇着
手机没电了，故乡睡着了

◇ 二维码

每次扫完二维码
卡里的钱很快就少了一笔
通讯录里，很快就多了几个
卖膏药的，卖土豆的群友
这让我想到百年之后
立碑的事。如果在碑上贴一个
二维码，打开手机扫一扫
很快就可以读到墓志铭，读到
阴阳两界的苦。而墓碑
可以是随便找来的一块
没有打磨的石头

◇ 恐惧

困在家里一个多月了
仍出不去。狗日的病毒
挨千刀的病毒。把我逼疯了

看着阳台上那盆年桔
从头到脚都是火。狗日的
挨千刀的。我操起菜刀一阵乱砍
小桔子散落一地，像一滴滴血

仍不解恨。挥斩一刀
把这首诗，也杀了

◇ 生死状

面对故乡。我坦白，我有罪
判我死刑吧。行刑时不要用针头
我怕注进假药。不要用枪
子弹有点像小米，像包谷籽
我怕想起吃了大半辈子的粗粮
最好用刀，那把岁月的利刃。你看
母亲圈养的猪，父亲放养的羊
都不怕刀。一个有罪之人，情愿
死在故乡的刀下

◇ 颈椎病

又变天了。脖子又酸又麻
疼痛难忍，大地跟着我
一次次震颤。我怀疑
颈椎上面长出反骨
仿佛要把我当作支点
好稳住这个世界

还有一种可能
在台下角落边坐久了
很少鼓掌，点头，哈腰
运动少了，以至于血流不畅
椎骨之间不该陷的陷了
不该凸的凸了

试过贵州苗家祖传的膏药
试过韩国，泰国的冷敷贴
仍不见效。老诗人杨秀武
给出秘方：多写诗
手舞足蹈地写。总有一天
我颈项里的那根反骨
会正过来

◇刻名章

不用石头。它又大又硬
经得住风霜。我要留下它
刻一块体面的碑

用老家后山的茶树蔸吧
它的头和上肢早就不在了
在脚掌上动刀，痛的面小

拿粗砂纸打磨，拿细砂纸安抚
以小篆描印，以阴文行刀
不急不缓，轻轻地
将高本宣三个字从蔸心剜出

吹去粉末。名字沿刀口散开
每个笔划都是风骨。再看这枚章
怎么看，都像一只小小的囚笼

◇ 棋局

这个暗藏玄机的棋盘
像一块躺着的碑
上面的每个人名都是一枚枚

棋子。他们隔着阴阳两界
谁也没有轻易走动一步

人生如棋。持红持黑
都须小心谨慎。往往是
后退一步，海阔天空

世事纷扰。我每天都在
和自己下一盘最险的棋

◇ 2020：数字记忆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
是我记忆中最早的两串数字

后来。我开始对父母亲的
满头白发产生记忆

再后来。我又重新想起了
教算术的爷爷。他把数字世界
当作先他而去的躯壳

2：58：00。至今还停在
一堵白墙正中的挂钟上
这是李文亮去世的具体时间
这个数字，永远保持静默

刚刚过去的3月30日
在凉山州西昌县，19个英雄
掉入火炕。记得上一年的同一天
同一个州的木里县发生山火
31条人命，成了31截枯柴

一个数字，一堆数字
可数，不可数，都是重负

现在是，我对每日都在坠落的
一瓣瓣无名之花产生了
新的记忆

◇ 习惯

套上枷锁，在苍白的阳台上
来回走七步。默念武汉的诗友

听对面独居的张大爷一边咳嗽
一边用脏话骂古时候的几个皇帝

看窗外的雪一层一层化开春天
看《方方日记》和小引的《疫情信息》
一次一次射出子弹

盯住数字背后的鬼脸
告诉手中的拳头：忍一忍，再忍一忍

改几年前写的诗。有的改短了
有的改烂了，有的改死了

打自己一枪，打宠物狗一枪
把伤口的大小报给守门的义工

该养成的习惯都养成了
就是没有机会冲到对面，给张大爷
递一片药，磕一个头

◇ 坚守

继续摆地摊儿吧
啥都不卖
就测字，算一卦

这世间
哪一处还算干净

◇ 风筝

苍天，太白了
需要纸糊的风筝去涂抹

放飞用的线，如慈母手中线
松一下，张开童年的翅膀
紧一下，给大雁让出一条道

无风的时候，也会晃一下
像我的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