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评刘川的诗

陈啊妮


刘川的诗歌以其语言的犀利、鲜明、空间辽阔和单刀直入的风格在诗界独树一帜。他的诗歌看上去没有复杂意象的层叠和多维空间的打开，但读者读后，总能被诗中意境所感染和打动，而且内心产生持久的振荡。他的诗并不是纯粹的日常所说的那种口语体，而是更接近于“说话”的方式，总之不是经刻意雕琢后的语言，但不经意中，会为他内设的崎岖和陡峭，闪现的晃动感和荒诞感，产生惊悚或慰藉。刘川诗歌是独特的，这要归功于对比和简化的功夫；我也认为，刘川并不是想把存在一下说得很简单，相反他的诗歌因为只是打开了一扇大门，由此我们发现了更多秘径。
《过去的号码》这首诗如果用另一种语气说，要么很无聊，要么显矫情，恰恰是这首诗指向了“诗性”的一面：过去的自己。我个人也有这种经验，对曾经用过的号码会心怀一种念想，还能脱口而出，甚至很想用于设定生活中的密码。由此，我们也可能想到曾经住过的房子，用过的桌椅，握过的手，被珍惜但已被丢弃的一切。我相信诗人不一定真的与当下号码持有者聊过几分钟，除非对方也是一个超常敏识的诗人，但他一定在内心尝试演练过无数次：“我看看和过去的自己/还能不能/联系上”。这种内心的独白或自省，在《忏悔》中得到激情般的迸发，“捉一只蜻蜓，揪下它的头”，而且这种事小时候干了绝不止一次，现在猛然惊心于无头的飞行和行走，无脑的行为和表达，是多么恐怖的事！这首诗看似对8岁行为的忏悔，还不如是对“满大街的人”的追问，包括自我叩问——有形的头被揪掉后的乱飞，是可悲的；但头颅尚扛在肩上，但是个空壳，“被秩序”地行走，恐怕就更可悲了。由此可见，刘川诗歌貌似“单薄”的构架，其包容力和阅读的延展力惊人。
对生活、生活和命运的持续思考和处处留心留意，是刘川诗歌一大特色。《人们像箭一样忙》写的是马路上交通的常态，但诗人有独特发现和疑问：“人们啊，箭一样要去射中什么”，是啊，我们拚命赶路，往东或向西，实际是跟风式的拥挤，或被推着走，而且稍慢的会羡慕快的，甚至自行车会妒忌摩托车，而摩托车会恨汽车，没有人想过驻足停一停，欣赏风景的事。这是人类的天性，也是人间悲哀，但又有谁醒悟了呢？人终究难以完全超脱作为凡人的存在，正如在《水瓶》中诗人表达的：大海永远是大海，水瓶永远是水瓶，而“我仍是微小的我”一样。
不得不说，刘川在努力开拓自我言说方式上，已经到了殚精竭虑的程度。对于“爱情”这个主题，恐怕只有他这么来诠释的。经他的系列推导，爱情还果真是“每天都在忙来忙去/直到把多情的人/变成无情的人/它的工作，也就完成了”，但假如一开始我们面对如此结论，会感觉不可思议，甚至认为荒唐。当然诗人一连串关于“爱情的工作”，说得很“实在”，但同时又折射出“玄虚”，由此而完成了诗化的奇特历程。这样的诗，我相信在诗人心中可能酝酿多年了，只不过突然的一个洞穿，比如“爱情的工作”，它整天在排列、搬运什么呢？本没有具象的“爱情”，在此我们依稀读到其模样，起码感受到它劳而无功“忙来忙去”的身影。恐怕读了这首诗的人，由此对“爱情”会有个如人体般的印象。
我还要说，刘川是个有大爱并慈悲为怀的人。读过他几本诗集后，相信很多人会得出与我一样的认识。比如《我是一个悲悯世界的人》，诗中他的眼泪，因其真诚而感染了天空，他的哭，而成就了苍天之哭，“但一看到雨一天天、一年年刷啦啦/不肯停息的样子/我就受不了”，外面下雨，他就想参加，只为一哭，哭天下值得同情的人。我当然知道，诗人哭就是诗人的哭，而天下雨就是天下雨，将两者搅到一起并自圆其说，很难，但当我读到“我就走出门去/把自己满腹的眼泪/送给了它”，我还是相信，诗人的“泪水”是隐痛而真实的，不单是一种情感状态，还包括更为深刻的生命共情，因为我能感知诗人的诚心与恳切。


附：
刘川的诗


过去的号码


某日无聊，拨打
自己二零零五年
用过后来办停的手机号
居然通了
号码被另一个人重新启用了

我想说，我没事
我只是无聊、迷茫和孤独
想找一个人
聊一聊家长里短
但因为羞耻心，最终没说

我只是告诉他：
你好，我是这个号码的前主人
——我看看和过去的自己
还能不能
联系上





忏悔


我该如何向佛祖忏悔——
捉一只蜻蜓，揪下它的头
捉一只蜻蜓，揪下它的头
捉一只蜻蜓，揪下它的头
看没了头，它们居然还能
拼命地飞一阵子
为此，今天我一边流泪
一边看着满大街的人
他们一个个就这样从不思考
没有头脑，没有感受，没有思维
拼命地走一辈子
仿佛我八岁时伤害的那些蜻蜓托生的






水瓶


于是阿难说，
请给我讲讲这瓶水！
佛答，那是大海。
阿难又问，请给我讲讲这瓶
佛答，那仍是瓶——
所有的水都是一样的、同一的
大海不曾区别于这因装入瓶中
而改变了形状的水
而瓶也不曾因为装了水
而改变自己。
佛又说，我给了你这瓶水。
阿难答，是的，我喝了这瓶水
我仍是微小的我，即使我拥有了大海！   








我是一个悲悯世界的人


我要把我流的眼泪
送给雨
让它再大一些
我是因为委屈而哭起来的
我是因为悲伤而哭起来的
我是因为抑制不住同情别人而哭起来的
我不知道雨为了什么
但一看到雨一天天、一年年刷啦啦
不肯停息的样子
我就受不了
我就想帮它一把
我就走出门去
把自己满腹的眼泪
送给了它








爱情的工作


爱情总是很忙
爱情整日的工作就是
把两个人变成一个人
把许多人捆成
一个个小家庭
爱情的工作就是一有机会
再拆散他们
重新组合，之后再拆散
爱情每天都在忙来忙去
直到把多情的人
变成无情的人
它的工作，也就完成了







人们像箭一样忙


大路上
跑步者使劲超过步行者
自行车用力超过跑步者
摩托车加油门超过自行车
出租车拼命加速
超过摩托车
而救护车、消防车、警车
拼命超过出租车
人们啊，箭一样要去射中什么







夜


像极了成功的
剖腹产手术
咔嚓一声
一道闪电
把漆黑的夜
划开一道口子

之后
又裂口合拢
像极了伤口缝合手术

一晚上
我看着手术反复进行
我在纸上
冷静、客观、略带忧伤地
记录如下——
古老的黑夜
依旧什么也没有生出来

提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