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金牛的炼金术
好像一说到诗歌是语言的炼金术，写诗的人都愿意认领一个炼金术士的身份，可我知道很多人不是。假如从我认为是的诗人中选一个为参照，假如这个人是郭金牛，那么这样的炼金术士就寥寥无几，倒显得跟生活一样对诗人太过苛刻。
郭金牛的诗峭拔、奇崛，如飞来峰竦峙在读者的面前，那些想落天外的诗行仿佛拖着一道道彗星的尾巴，带着烈焰的余温和隐隐的爆响，但他并不拒绝读者沿着陡峭的岩梯攀援而上，凌绝顶而鸟瞰。《纸上还乡》如此，《城中杂记》如此，这组《黄泉杂货铺》亦如此。“主啊。/前半生的事情，我实在说不出口/犹大在耶路撒冷干了什么，我就在和谐区干了什么/我开的黄泉杂货铺/有人间的/胃。肝。肾。肺。和心脏”。单单“黄泉杂货铺”几个字，就令人倒吸一口冷气，当这些与天门山的小彭并置，与孤独的老科恩并置，与抚摸吡霜的阿莲并置，与马太福音并置，读者可能有些目不睱接，但当他们像但丁一样走过一段幽昧之境，头罩取下来，眼前忽地一亮，不同的是但丁只认清身在何处，而郭金牛还认领了这样的使命和真相——“我要把它写出来/这一生：辍学。疾病。漂泊。债务。孤单。失望。绝望。/他们/即/我们。/此时，没有亲人，就不再需要亲人”。
“吡霜。越白越迷人吗？/是的。/……祝福我吧，这是流年中最漂亮的风景/值得吡霜在血液中旅行/含笑或含恨/都是1000米/……垂直大道，高和深，相互对称。”（《亲爱的，洁白的吡霜安慰了人间》）。郭金牛的诗有时候很冷，但这种冷峻如铁的诗句，却隐藏着刚刚从炉火中拿出来的温度。那是一种楚人的炽烈，曾经在屈原的诗篇中燃烧过的赤忱。而如这样的呈现：“我的眼内，布满红的问题/烧红的/铁丝/如何拔出。”（《新鲜的骨头，最白》）冷与热的界限似乎消失了，烧红的愤怒经过“客观对应物”的置换变得坚硬而有力，已经分不清是对抒情的节制还是对叙事的放任。
郭金牛迄今为止的全部诗作均呈现这样一种熔铸古今的语言形态：“是花溅泪呢，还是鸟惊心？/一朵浮云，正经过翠竹路。浮云的下面/是第九/隔离区/杜甫兄，请戴好口罩”（《沉默的人，是可耻的》）。不仅如此，他还试图打通楚地方言与普通话，甚至引入少许外文语汇。许多评论家都曾指出，其中蕴含着郭金牛对诗歌深刻的洞察。诗与思都藉由语言而存在，也依赖语言而存续，最终剩下的也唯有语言。当诗人打破了历史与现实、故乡与异乡、语言与存在等诸重边界，就有了连通此在与彼在、过去与未来的可能。这其中的挑选、淘洗，与其说靠诗人的敏锐，还不如说靠他的直觉。这里想说的是，郭金牛诗歌中那些属于不同时代、不同调性的词语既承担着各自的使命，又毫不违和地汇成一个语言的洪流，一个象征的丛林。郭金牛诗中的口语，比很多自诩口语诗人的口语更地道，而经他用心擦拭的古诗古语，也焕发出重新打开的光彩：“开着开着，她就忘记了回家。/就住在巫山吧。/王朝云，李暮雨，这一年，人生长恨水流东/雨相和/伤心秦汉经行处：/所有的诗歌都不能说出骨头断裂的/声音”（《所有的诗歌，都不能说出骨头断裂的声音》）。
（非渔）
黄泉杂货铺
主啊。
前半生的事情，我实在说不出口
犹大在耶路撒冷干了什么，我就在和谐区干了什么
我开的黄泉杂货铺
有人间的
胃。肝。肾。肺。和心脏
小彭
一个人的心情黑暗到什么程度，才会在阳光底下自已杀自己
死给活人看？
老科恩又在手淫
卷发的阿莲又在发烧
她每次抚摸吡霜时候，都会有一颗流星从天上掉下来。
抛物线的另一端
有着什么样的相逢和离别？
喂。
马太福音
我要把它写出来
这一生：辍学。疾病。漂泊。债务。孤单。失眼。绝望。
他们
即
我们。
此时，没有亲人，就不再需要亲人
（2023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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