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人
雷平阳
我只爱我寄宿的云南，因为其他省
我都不爱；我只爱云南的昭通市
因为其他市我都不爱；我只爱昭通市的土城乡
因为其他乡我都不爱……
我的爱狭隘、偏执，像针尖上的蜂蜜
假如有一天我再也不能继续下去
我会只爱我的亲人——这逐渐缩小的过程
耗尽了我的青春和悲悯
生命一次寻找皈依的幸福旅程
——读雷平阳《亲人》
文/赵一男
都说诗人是悲悯的，但有时诗人的语言却尖利得可怕。读过几首雷平阳的代表作，确实有种遭遇“针尖”的感觉。很少有把“痛感”写得如此果决的，那些诗句里藏着的似乎不止是一根针而是一把刀，一把可以诛心的刀。这首《亲人》是很有代表性的诗歌之一。
世界上的一切现象都是辩证统一的关系，包括人的情感。爱与不爱就是辩证统一的，因为爱所以不知何以去爱。“我只爱我寄宿的云南，因为其他省/我都不爱”……诗人很坦诚，他的爱很质感也很明确，像一只蜜蜂，最佳的着陆点只有花蕊。而这首诗，诗人在用线型的结构梳理自己的爱，落脚点是故乡，亲人。他的爱不空泛，不做作，不违心。这炙热的爱显得狭隘、偏执，最终只浓缩到亲人身上。但如果你从尾部重溯爱的源头——爱亲人，爱土城乡，爱昭通，爱云南……其实这爱十分博大。只是这是一个逐渐缩小的过程，“假如有一天我再也不能继续下去”是因为“这个过程耗尽了我的青春和悲悯”，整首诗都在沿用着一个逻辑——其实真正的因果在这里，这也是“刀尖”的所在。生活给了我们爱的能力，却又在使用的过程中，慢慢地收回它的给予。如果有一天，我们的心地被沧桑填满，爱将无以立足，所剩的只有针尖上的一点甜蜜……想想，这是何其大的悲哀，人的苍老不止是生理上的，更是心灵上的，我们用尽一生的力气努力去爱，曾经那样雄心壮志地觉得可以爱很多，甚至爱一切，却在不断磨砺的过程中慢慢发现其实这种天赋的能力多么渺小且最终要面对它不断萎缩的过程。如果继续缩减下去，可能最后仅够“爱自己”，就像我们赤条条地蜷缩在母亲的子宫里，只剩下最原始的呼吸的力量。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诗人真正要传递的，但我却实实在在读到了“疼痛”。在此，这首诗给我们提供了关于诗歌创作的一些思考：诗歌或者真正的文学作品是要立足于生命体验和本位价值的，写出“生命之痛”是一个大课题。有人说：“没有歌哭就没有真正的诗歌”，说出了诗歌的终极意义之一——以文字点醒人沉睡的灵魂并使其得到反思、净化与升华。而好的作品对于这种“疼痛”的揭示又是“隐忍”的，把更多感悟的空间留给读者，所谓“含而不露，引而不发”才是上乘的表达。有那么一刻，你会为某一句诗柔软了下来，或是不禁打一个寒战，这是一种共鸣，是一次心灵的阵痛和复苏，这一刻我们回到了生命原初的敏感状态，这是一个非常美妙的过程。
惠特曼说：“我想凡是我在路上遇见的我都喜欢，无论谁看到了我，也将爱我。”爱是人类永恒的话题，因为有爱生命才有意义。每个人都希望人生充满爱，爱人、爱物亦收获被爱，但这只是理想的境界，是诗人的乌托邦。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某种本能的局限性，谁也没有能力去爱全部，同样也不能收获全部的爱，这是个悲剧的事实，无论是否承认都无可改变。——所幸我们还能爱，而且无论爱的能力怎样缩小，我们还能爱故乡，爱亲人，爱自己，这或许也是生而为人的幸运吧。无论怎样，生命总是一次寻找皈依的幸福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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