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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国际诗赛 于 2023-6-16 09:49 编辑

一、以下为世界诗歌网2022年度诗歌奖“评论奖”终审作品(根据规定,仅3人作品符合要求,故直接进入终审。);
二、请终审评委投票,每位评委请投1-2票;
三、投票时间:6月9日-6月17日。



1、评论二篇


我将用一生等你通过
——张二棍《黑夜了,我们还坐在铁路桥下》赏析


在中国有这样一个群体:他们的父母为了生计外出打工,而他们却留在了家里,这些本应是父母掌上明珠的儿童集中起来便成了一个特殊的弱势群体———留守儿童。留守儿童正处于成长发育的关键时期,与父母相伴的时间微乎其微,他们无法享受到父母在思想认识及价值观念上的引导和帮助,成长中缺少了父母情感上的关注和呵护。根据权威调查,中国目前留守儿童数量超过了5800万人。57.2%的留守儿童是父母一方外出,42.8%的留守儿童是父母同时外出。留守儿童中的79.7%由爷爷、奶奶或外公、外婆抚养,13%的孩子被托付给亲戚、朋友,7.3%为不确定或无人监护。诗人张二棍是山西大同217地质队职工,常年跋山涉水,游走在荒凉与清贫的社会底层,与孩子聚少离多,以亲身经历创作了诗歌《黑夜了,我们还坐在铁路桥下》——
幸好桥上的那些星星
我真的摘不下来
幸好你也不舍得,我爬那么高
去冒险 。我们坐在地上
你一边抛着小石头
一边抛着奇怪的问题
你六岁了,怕黑,怕远方
怕火车大声的轰鸣
怕我又一个人坐着火车
去了远方。你靠得我
那么近,让我觉得
你就是,我分出来的一小块儿
最骄傲的一小块儿
别人肯定不知道,你模仿着火车
鸣笛的时候,我内心已锃亮
而辽远。我已为你,铺好铁轨
我将用一生,等你通过
(选自凤凰诗刊)

张二棍,本名张常春,山西代县人,生于1982年深秋。从事地质勘探工作,为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诗作散见于《诗刊》《诗潮》《诗歌月刊》《扬子江》等刊物,有作品被选入多种选本。2013年“中国好诗榜”上榜诗人,2014年4月被选为《诗歌周刊》2013年“年度诗人”, 2015年参加诗刊社第31届青春诗会。获2015年度“陈子昂诗歌奖”。出版诗集《旷野》。
本诗一共16行,没有分节,但从诗意上来看,有四个层次。第一层次,用两个“幸好”别出心裁地表达对孩子的爱。“幸好桥上的那些星星/我真的摘不下来/幸好你也不舍得,我爬那么高/去冒险 ”。作为父亲的“我”陪孩子玩耍了一整天,天黑了,还不想回家去,还陪着孩子坐在桥下看星星。桥上的车灯与天上的星星融为一体,孩子对星星充满了好奇。父亲对孩子的爱是热烈的,同时也充满了歉疚:如果星星能摘下来,我会摘下星星给你,哪怕冒再大的险;遗憾的是“我真的摘不下来”。第一个“幸好”与第二个“幸好”紧密相连,父亲对孩子的歉意与孩子对父亲的依恋浑然一体,跃然纸上。“幸好”一词让读者玩味不已。“我们坐在地上/你一边抛着小石头/一边抛着奇怪的问题”,孩子是可爱的:“抛着小石头”是顽皮的一面,而“抛着奇怪的问题”又是聪明的一面。这么可爱的孩子,更能引发父亲的疼爱。
第二层次,四个“怕”字写出了孩子因父亲不在家的孤单和害怕。“你六岁了,怕黑,怕远方/怕火车大声的轰鸣/怕我又一个人坐着火车/去了远方。”一个六岁的留守在家的孩子,怕天黑、怕火车的吼叫是实有的,也是很自然的,但怕远方是诗人虚拟的,是诗人替孩子设想的;但诗人坐着火车离开孩子是实有的,去了孩子不知道的远方又是替孩子虚拟的。这样实实虚虚,强化了孩子的孤单和害怕,孩子越孤单、越害怕,诗人的心里就越难受、越内疚。
第三个层次,用一个“近”字写出父亲与孩子的血肉关系。“你靠得我/那么近,让我觉得/你就是,我分出来的一小块儿/最骄傲的一小块儿”。父亲拥着孩子,孩子靠着父亲,父亲与孩子依偎在一起,就是这种依恋,很自然地激发了诗人对孩子的怜爱之情:孩子是父亲生命的一部分,且骄傲的是他能延展父亲的生命。孩子与父亲本是如此亲密,而在生活中又常常是天各一方,人为分离,作为父亲,应该怎么对待孩子呢?
第四个层次,用一个“铺”、一个“等”字写出父亲准备为孩子所做的努力。“别人肯定不知道,你模仿着火车/鸣笛的时候,我内心已锃亮/而辽远”:孩子,你长大后,将会离开父母去远方,那时候,你坐着火车离开,父亲的内心因你而空旷辽阔。“我已为你,铺好铁轨/我将用一生,等你通过”:诗人已为孩子作好物质准备和精神准备,将用一生关注孩子的成长,竭尽全力为孩子的成长服务。父爱在此进一步彰显,并得到有力升华。
诗人与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在一起,心中有许多的话语需要倾诉,有许多的情感需要表达。面对一脸稚气的孩子,诗人心潮起伏,选用第二人称“你”作为感情抒发对象,既亲切自然,又恰如其分,还增强了诗意的现场感和感染力。全诗没有故弄玄虚的意象,没有高深莫测的意境,都是生活中的日常口语,但境界开阔,意蕴丰沛而悠远。
张二棍的诗扎根泥土,扎根生活,大多以底层人的生存经验为诗写对象。打工者在他的笔下漂泊,乡民在他的笔下挣扎,父辈在他的笔下佝偻前行……诗人写他们的孤苦与孱弱,写他们的忍受与疼痛,写他们的麻木与绝望……张二棍立足底层,坚持草根写作,真实地叙写现实生活,其诗歌给读者带来强大的情感冲击,具有鲜明的现实主义审美品格。著名诗歌评论家谭五昌评价说:“张二棍运用其最为质朴无华同时又富于功力的诗性语言,生动而又全面地书写出了在急速运行的现代化进程中,中国乡村社会与广大底层人民悲剧性的生存图景与精神面貌。”
好诗人在民间,好诗歌也在民间。诗歌不是某些人坐在舒适的空调房里苦思冥想出来,它应该是民间的荆棘、大地的花朵,它应该有底气、有地气。张二棍说:“诗歌和你见过的一草一木、山神庙、羊圈都是一样的,它们一直就在那里。”是的,诗歌是朴素的,它就在荒凉悲苦的乡野,就在世俗卑微的民间。


我会看见自己的名字
——朱剑的诗《南京大屠杀》赏析
李汉超
南京大屠杀是日本侵华战争初期日本军队在中华民国首都南京犯下的大规模屠杀、强奸以及纵火、抢劫等战争罪行与反人类罪行。从1937年12月13日攻占南京开始直到1938年2月,日军暴行持续了6周。据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和南京军事法庭的有关判决和调查,在大屠杀中有20万以上乃至30万以上中国平民和战俘被日军杀害,约2万中国妇女遭日军奸淫,南京城的三分之一被日军纵火烧毁。南京大屠杀是人类历史上惨绝人寰的事件,众多文艺形式都纷纷反映这一重大历史题材,不少诗人也用笔表现心中强烈的情感。而诗人朱剑独辟蹊径,从死难者的名字入手,以小见大,写得别具一格:

墙上
密密麻麻写满
成千上万
死难者的名字

我看了一眼
只看了一眼
就决定离开
头也不回地离开

因为我看到了
一位朋友的名字
当然我知道
只是重名

几乎可以确定
只要再看第二眼
我就会看见
自己的名字

朱剑,男,1975年出生,湖南沅江人。作品大量发表于《星星》《芙蓉》《诗歌月刊》《南方都市报》《下半身》《唐》《葵》《诗参考》等各大报刊和长安诗歌节论坛、诗江湖论坛、葵论坛等诗歌论坛。诗作入选“世纪诗典”、《中国新诗年鉴》等多种重要的诗歌选本和栏目,著有诗集《陀螺》《磷火》,被公认为“70后”代表性诗人。现为某大型文化刊物主编,长安诗歌节秘书长。
南京大屠杀是我们中华民族永恒的惨痛记忆,是永远不能淡忘的耻辱伤痕。像“南京大屠杀”这种严肃、重大的历史题材,一般而言,用诗歌的方式来发掘,很不好把握,往往容易写成空洞浮泛的政治抒情诗,而诗人却以从容不迫的叙事能力,轻松自如地驾驭重大题材,没有一句故作高深的抒情,也不见一个故弄玄虚的意象,全是朴素平实的语言,却给读者带来与众不同的艺术享受。
全诗16行,完全是口语化的词汇和陈述句式,几乎没有使用任何修辞。“墙上/密密麻麻写满/成千上万/死难者的名字”,像“南京大屠杀”这样震惊中外的历史事件,可切入点很多,诗人独辟蹊径,从“名字”切入这一事件的内核。“密密麻麻”是视觉感受,“成千上万”是理性概说,它像广角镜,把这一事件令人发指的历史事实推到读者眼前。诗人没有全景展示这一事件各个层面的内容,而是突然聚焦、放大“名字”,最终定格在“一位朋友的名字”上面。每一个名字都对应着一个人,其背后都是一个鲜活的生命。这些鲜活的生命,因“南京大屠杀”而消失,仅仅成为一种历史符号。令诗人震惊的是:一位活着的朋友的名字赫然在目!这是诗人有意制造的“混乱”和错觉:假若我的朋友也生在那个年代那个地方,也肯定不能幸免。虽然“只是重名”,但历史会不会重演?将来,在历史的展示墙上,会不会有我们每一个人“自己的名字”?至此,诗人巧妙地将这种心灵的震惊感,直接而强烈地传导给每一位读者。
这首诗看似随意道来,不事渲染,却深得叙事诗之精要,呈现出三个特点:一是突显死难者之多,符合历史的真实;二是重返历史的现场,增强读者的心理冲击力;三是平淡中隐藏着情感风暴,更能引领我们反观历史,吸取教训。诗人从宏大的历史场景中选取“名字”这个点,突然发力,将人类自身生存与发展状态的平常语言成功升华为诗歌艺术本真的创新语言,赋予浅显的语言以思想的深度。著名现代派口语诗人、西安外国语大学中文学院教授伊沙把这首诗歌推荐给小学生们阅读,并说:“这首诗中既包括了对下一代的民族教育,而且巧妙地回避了血腥场面,精神上更为深刻。”伊沙十分器重朱剑,盛赞他“南人北相,集于一身;楚辞秦风,融于一炉。”
朱剑是个写短诗的高手,有“短诗大王”之称,是第二代现代派口语诗人重要代表人物之一。他的短诗有着直接而强烈的情感张力,它们像无数把锐利的短剑刺向一个个略显残酷的事实,从而让读者看清事实的真相。朱剑的诗意得益于他观察和理解生活时的独特视角以及“入乎其内又出乎其外”的思维方式,这使得他不管是对现实、对常识发声,还是对历史、对自我发言,都有一种另辟蹊径、剑走偏锋的出其不意之感。朱剑近年来的诗歌创作,佳作层出不穷,风格稳中有变,具有越来越明显的经典意识。


2、评论二篇

沿着赤道前行,一个向东,一个向西
——浅析打火机《山村》和北地《树上的人》

打火机的诗歌至目前为止读了不算少了,总体印象就是:通常以简笔构建事物形态或者画面,通过呈现和现场让读者身临其境。呈现是手段,现场是标的,把现场呈现给读者,我觉得这才是他的诗美学核心。他善于和注重对细节的捕捉及对场景的设置,从而达到对诗境的营造既不刻意又出人意料,开阔、深刻和意趣并重。而对抒情往往是克制和内省的,隐而不显而达无我境界,从这一点,他的诗又是处于前沿的。
具体到一首诗中,比如《山村》。简笔不仅仅体现在运笔,同样也体现在体量上,打火机的诗作基本短小精悍,这首也没能例外。
“匡契匡契”,我不知道这样的象声词是不是属于他独创的,但至少火车速度不快,摇摇晃晃的感觉出来了,并且因速度不快摇摇晃晃的感觉,附带出陈旧的年代感,这就是他善于对细节的捕捉,起笔就窥见一斑。对狗形象化描写非常精准、逼真,这是基于他对日常生活的细致观察,以诗人的视角呈现出来。通过火车“匡契匡契”引发狗对火车系列反应,或者火车与狗的互动,来确立或设置山村的画面或现场,而画面或现场继而对标题进行有效支撑。
整首诗表现出来简约方向的极致。简约绝非简单,简约,我的理解就是回归的过程,或者返璞归真的过程,已经不再需要借助语言的刻意雕琢,用极简的文字就能轻松抵达真相,这是极高的语言能力,也是长期积淀的结果。无招胜有招、大道至简追求的差不多也这意思。
《山村》展现出最纯粹的诗意,并显现出很高的艺术水准,就是通透、别致,轻灵的语言所带来对读者感官的挑动,甚至震动,因此而带来最佳的阅读效果,就是对读者感觉层面的全面渗透。
在情感上这首诗是克制和内省的,前面说了,就不赘述了。

与打火机的呈现和现场不同,北地诗歌表现出来另一个方向的极致:我总是定性北地在说诗,当然这也是一种表达方式,诗路千万条,只要做到极致就是好的。而且读他的总让我想起臧棣的一些诗歌。和臧棣一样,他也是强调语言本身,很多时候甚至是含混自顾自的表达,且都是在营造和自建语言迷宫。自顾自表达只能产生一个结果,就是不与读者交集,与读者平行状态,这一点也是和臧棣一样的。
与臧棣不同的是:臧棣的一些诗歌运用技法或艺术手法,对某个词语、某个物件或者某个概念的内部进行有效撑开,形成立体几何形状进而分隔成多个各不相连的断层。每个断层都有词语的词意上或形象上的牵引或派生,诗的逻辑是断开的,内在的道理又是连贯的。非常相像抽象派画作,由多个扭曲的、变形的局部组成,每个局部的颜色泾渭分明,而整体上又是统一和谐的。那么北地的诗歌非常相像印象派画作,印象派的特点重视对光与影的感觉,线条是缠绕的,强调平面,没立体感,情感色彩也不是单一的。
就《树上的人》而言,北地绝大多数诗歌不分节,近期的开始分节了,不知道是不是好的苗头。实际上对于诗的不分节以及个性化断句等,肯定是他具备了某些的自觉,这不仅是形式问题,而且更关乎到诗的节奏、整体结构以及表达习惯。
“迎其下凡尘”,则是超越了日常经验的形而上,这是他的的精神空间,也在表达上拓展想象性的空间。在他的其它诗歌中经常见到诸如类似的表达,比如《心疼》。“她一直 是棵随时都可割让的肉身”,则体现他善于发现和抓住事物本质及之间的关联,达到强化对阅读形成的体悟或启示效果。“可能的一瞬:”和“但哪里会有结局”,则踩在最恰当的点上,不仅情感色彩的变化,也意在调整节奏避免陷入阅读上的单一,同时也使诗的结构张弛有度。
北地的诗语言基本都是在推进,这首也这样,推进的过程一路缤纷。推进,就是我定性他说诗最重要的理由。推进的效果就是呈线性表达,既形成清晰的脉络又弱化了层次感,使诗平面化,情感色彩又是惹人的,明显有别于常规诗写,虽然受众必然会小。这些特点使得他的诗歌具备一定的艺术特色,也具有相当的艺术价值。

打火机和北地也不是完全没有共同点,比如诗歌的艺术性的表现强于思想性的表现,技法的探索大于诗思的探索,这点他俩就是相同的。
所以,我始终觉得他俩就像沿着赤道前行的两个人,一个向东,一个向西,至于他俩会不会碰面?我想,只有上帝才知道吧。
(2022.9.14晨)

附:

山村
打火机


匡契匡契,火车来了
开到很远的地方去
村里的狗
要对那个方向叫很长时间
叫累了,还要回过头来
再叫几声


树上的人
北地

从旁近春雪辨认公园
已死的梨树。攀爬用尽春秋,
那女人像颗异形臃肿的
果子在树杈上竭力扶定摇曳,
存心获取一种自然的平衡
于可能的一瞬:少女的样范
在她身上终于清晰。
迎其下凡尘,复归冬日一个
闲散的傍晚,地面上
细枝末节铺陈,是凋敝无可
拦阻,但哪里会有
结局,是人物自身可以目睹
在更小的园子里她一直
是棵随时都可割让的肉身。



评几首诗


写在纸上的名字
作者:清水秋荷

把一个名字写在纸上
如果多看一会
她就会坐起来

再看一会,她就会说话,会走路
还会喊我:二丫

不能再看了
再看,我会流泪
名字也会

真的,她只剩一个名字了
也不是名字,而是
名字里的笔画……

写在纸上,是字
只有在我闭上眼睛时
她才是妈妈


        有人说简单而丰盈的就是好诗。我赞同这样的说法,关键词是丰盈,丰盈就是指一首诗的饱满和润泽,内里的饱满才能使诗具备诗应有的立体状态。
        也有人说诗是向内的行走,诗是向下的发掘。这话我也赞同的,诗有了向内或向下的动作,才有可能站立起来。这是好诗的外在体征,也是判断好诗的一个技术标准。这个观点在这首诗身上就能够得到很好的体现。
        对于“写在纸上的名字”,作者借助于视觉及视觉延伸出来的感觉(也可以说成幻觉),设置了几个层面之间的结构性关系。这种结构简单有效,紧密而层次分明,是这首诗的最大特征。诗的结尾作者结束了视觉:“闭上眼睛”,在意念上作了提升,使诗歌得到整体的升华。
        这首诗是一种真实诗意的抒情写法,在抒情手法上是内敛和节制的。诗中进行关涉“写在纸上的名字”自身的形象化展示,成功地将平常的情感阅历演化为情感现场,是这首诗最为值得推崇的地方。
“写在纸上的名字”的一系列形象化展示,既是维系彼此关联的设置,使这首诗逻辑得以成立,也是作者奇思的结果。
        亲情,和爱情一样,是文学作品永远绕不开的题材。一首诗如何写得简洁而主题突出,不仅仅是一个语言表达的问题,实际上也关联着想象的有效性,结构的奇崛等问题。在这些方面这首诗做得非常出色,看似轻描淡写,却让读者痛彻心扉。


    橘子
    作者:以薇

  是在两张树叶的寂静之间
  橘子看见了自己缺少小骨头的身体

  在秋天。风,经常是颤抖着经过
  空气的羽毛上,注满了鱼鳞般的烟火气

  多么沉重。(我曾见过一个疯子
  怜悯地瞥着另一个疯子)
  橘子打算进入一生唯一的一次飞行
  金黄地飞行。据说一轮真正的小太阳
  曾被射杀在相同的高地

  风的集市,贩卖些什么呢?
  对于一枚理想主义的橘子
  缺少的是快感、神秘或者焰火吗?
  一生,便是为了返回原点,它的母穴?

  当它两手空空经过,甚至未能有些许取暖

  底下,又是谁,刚好打开了那扇窗
  刚好伸出小手,刚好碰到了橘子的坠落
  啪!差了一点点——

  在一堆枯黄的寂静间
  声音那么响,橘子分明听清了
  那是自己体内,骨头的应答声


  状物诗难写,难就难在如何去立意,如何拓出一个可抒发的空间。
  给物具名,实际上就是给物一个具体可感的外形,比如“橘子”。物,它本身是不会言语的,如果作者不能赋予它一些耐人寻味或某些精神启悟的东西,那么它就是死的。如何在物身上切出一个入口,进入隐喻,让物鲜活起来?如何才能做到物我两忘?我们来看看这首诗是怎么表现的。
  这首诗并没有写橘子的形体及对它的食用,也没有写与橘子接触及带来的感受,而是在庸常和奇崛之间跳跃,直接强加给橘子“骨头”。“骨头”也是这首诗最后要落实的地方,在结尾“橘子分明听清了 那是自己体内,骨头的应答声”。不得不说,“骨头”的强加,使诗具有了气息的神秘。而“骨头”作为这首诗延伸出来的现实与虚拟交织的部分,才是作者日常敏锐的观察,基于对生命的体悟,想要表达的东西。
  优秀的作者往往具有一种能力,即在看上去毫不相干的事物之间,找到某种内在的联系,来破解自然界生存密码。在这首诗中,“橘子”与“小太阳”是两个既不相干又有一定相似性的物体,两者存在于各自并不重合的空间,但两者之间构成了视觉上的相互提醒,进而通过“射杀”,在命运上构成了相互呼应。
  理想主义并不单单是作者内心潜在的向往,也是绝大多数读者内心潜在的向往,这是作者与读者内心相通的桥梁。理想与现实必然会产生反差,因此“一枚理想主义的橘子”之后的一系列不确定,并不是作者技术性的产物,而是理想与现实反差的真实写照。所以,能打动读者内心的,恰恰是这一系列的不确定。
  整首诗所展现出来的思想层次、情绪密度及多个空间,使读者对“橘子”的认识,由感性逐步提升至理性。整首诗通过物我暗合,来完成诗意填充的过程,并深刻地触及生命的主题。


    化石
  作者:灯木

  蝌蚪已经爬满我的身体。幼小的时间
  也已经爬满我童年的那一方池塘
  在一次默契的背影光芒中
  我游向黄昏,游向人生的第一次孤独
  此刻,我相信
  没有比苦难更折磨人的爱了
  也没有比成熟如化石般的青蛙标本
  更能打动我的泪水了
  是的,因为跳跃,我执行过自己灵魂的死刑
  

  一首好诗的诞生过程,无非就是在于不断地去发现,用自己特色的语言,融进自我的灵魂,最终形成想象的或者隐喻的航灯,照亮黑暗的、陌生的或者无人泅渡的海域。
  就这首诗而言,短小精悍,作者对思维的放任,对形式的约束,对情感的张驰,对词语的放纵,对句式的设计,使诗的结构紧凑而错落有致,产生非同一般的艺术效果,对读者的神经及感官形成短促而有力的冲击。
  诗中潜藏的隐性力量,在完成了自我召唤的使命的同时,也实现了作者诗写意义上的精神救赎。
  从“童年的那一方池塘”的回忆叙述,到“第一次孤独”的精神回望,到“没有比苦难更折磨人的爱了”的人生况味,随着层次的递进,再到“因为跳跃,我执行过自己灵魂的死刑”的没有未来感的悲怆,在看似没有未来的未来选择中,却有着深层次的超越。也让读者切实体会到了来自肉体的感受,来自生命尊严的感受。
  不难看出,这首诗的美感在于“呈现”与“现场”,加上想象上的出其不意,语言上的个性化处理,造成阅读上的惊心动魄。想象上的出其不意与语言上的个性化处理,在诗中结合得恰到好处,并带来奇新效应。
  这首诗的题旨深沉。隐喻的巧妙运用,画面感的营造,都体现了作者的匠心独具。而开放式结尾的设置,将整首诗推向高峰,并将作者捕捉到的东西呈现给读者,必然会因读者个体的差异而不尽相同,让各种想象有了可能,这也是开放式结尾的优势所在。


    刀锋
  作者:吴素贞

  用刀劈自己的头。这是一个
  男人爱
  一个女人的方式。他躺在病床上
  眼直勾勾盯住天花板

  怨愤的女人别过脸。空气中渐渐
  洇出对峙的殷红色

        ——我也不敢吭声。盯着药
  到病除的距离。一滴。两滴……
  必须要
  经过一段狭长的路
  必须要接受尖针
  楔入身体的刺痛和冰凉

  我继续在邻床想着冰凉以后的温暖
  痊愈——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需要走多远
  才能共同孕育三个子女
  而一对夫妻需要相向多远
  才会把爱,磨成一柄刀锋




  有些东西是无解的,比如天赋,比如一首诗的语感。
  这首诗避开了宏大叙述,选择以极简的口吻,用本色语言,不疾不徐,娓娓道来。在写法上,颇有些先锋的意味。整首诗通俗易懂,通篇没有多余的枝节和赘述,只是在呈现给读者多个现场画面,让读者去自己想象、感受和领会,通篇没有表现出作者的意识上的指向,而表现出对情感的内敛,是一篇节制抒情的上乘之作。
  这首诗以一个令人费解的自残事件“用刀劈自己的头”为起点,逐步展开。作者并没有刻意去修饰,而是还语言以本色,还诗里以病房的现场,大量篇幅用于现场细节的描写。后半部分,通过作者的猜想给出了事件的基本条件,但诗中仍没有给出事件令人费解的缘由或真相,诗至此,缘由或真相已经形成在读者的心里。
  诗的末节中的叙述,形成两个不同的向度呈对峙的状态,这个状态把整首诗的艺术氛围构建得非常成功,是这首诗的关键节点,也是这首诗的艺术特征。也可以看成前面的叙述为结尾作铺垫,暗中积蓄力量,在结尾处充分爆发。力量的积累使末节的表达变得锋利,读下来心潮起伏,难以平静,既无可奈何,又心头隐隐作痛。
  对生活的苦吟,对生活的无奈,通篇表现出来的人文关怀,形成了这首诗的高度。

  ——我也不敢吭声。盯着药
  到病除的距离。一滴。两滴……
  必须要
  经过一段狭长的路
  必须要接受尖针
  楔入身体的刺



3、评论二篇


每个父亲都是一场雨
——读博尔赫斯《雨》
  

每个父亲都是一场雨。
每一粒空中飞来的雨滴都带着父亲的凉意。
博尔赫斯的《雨》具有父亲般明亮的穿透力,能重新赋予死亡时空以色彩和明亮。
架上的黑葡萄是明亮的。
郊外的庭院是明亮的。
玫瑰的花是明亮的。
连黄昏都“突然间变得”明亮。
雨落下的父亲饱满而明亮,有自己特有的色彩和活力:所到之处带来父亲的声音、复活不复存在的庭院、簇拥幸福的命运……

一粒细微的父亲
从尘埃里飘起来
它可能落到水泥的、棉布的、玻璃的
木质的、金属的、塑料的父亲身上
(摘自毛子《睡前书》)

天然的、神灵的、不可抵拒的雨,重复地频繁地牵引一个人一遍遍自岁月的最前端口,回到那些曾经打湿的地方和洗亮的物什身上,好像只要下雨,父亲可以重新开口说话,架上的黑葡萄可以重新被洗亮,遗弃在郊外的“某个不复存在的庭院”可以恢复重建重新站起来,“一朵名叫玫瑰的花/和它奇妙的、鲜红的色彩”可以重新向他呈现“幸福的命运”。
雨至,“突然间黄昏变得明亮”,诗写从“此刻正有细雨在落下”开始,到“曾经落下”,在无数场雨蒙蒙地交叠与跨度间隙里,在雨滴滑落之中,完成从现在到过去的穿插与移动,让时间回到父亲的声音中做历时式自身运动,一一带走“黑葡萄”、“红玫瑰”和被遗弃在郊外的“庭院”,让一个人在这种时间的退行之中重新感受丢失的痛苦却无法挽回。
“时间永远分叉,通向无数的未来”(博尔赫斯语)。每一场雨都连接着一个秘密的通道,一个人只要走进去就可以见到父亲,就能回到无数个原地。这首诗中,雨是打通时间通道的东西,“谁听见雨落下,谁就回想起”。“人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博尔赫斯语)。
时间是虚无的,它由“现象”被呈示给感性的,直觉的,“存在是被感知”(博尔赫斯语),如借雨打开了时间回忆的通道,如黑葡萄、红玫瑰、庭院,它们因雨而明亮而构成明亮的时间通道。这些带有个人特有“味道”的物的呈现,冷静客观,像诗人本人一样冷静客观地面对世界而达到客观化,超越情感的层面,使语言沉浸隐显于其中不动声色却难以忘却,像被雨色点亮。
空间须与时间结合,依赖时间性并在时间性中显现。这在这首诗中,可以说达到了“严丝合缝”的结合效果。“诗是经验”,即“经历和体验”。“使他觉得遥远的不是时间长,而是两三件不可挽回的事”(博尔赫斯语),至此,读者可以深入地感受到雨在穿越中所经历的所有物什的可抵达和父亲借雨还魂的“潮湿的幕色”重新明亮,“过去是构成时间的物质”。但越是这样,越会在实际中抓空,深陷于与父亲的遥远之中。
然而,他也还曾经说过:“假如我的确是一个诗人,我将认为生命的每时每刻都是美丽的,甚至在某些看起来并不美丽的时刻。但是最终,记忆把这一切变得美丽”。
整首诗不可拆解。如果你读过博尔赫斯下面这句话,则可能会对他的写作手法有更具体地理解:
他认为时间有无数系列,背离的、汇合的和平行的时间织成一张不断增长、错综复杂的网。由互相靠拢、分歧、交错,或者永远互不干扰的时间织成的网络包含了所有的可能性。在大部分时间里,我们并不存在;在某些时间,有你而没有我;在另一些时间,有我而没有你;再有一些时间,你我都存在。

附:



博尔赫斯


突然间黄昏变得明亮

因为此刻正有细雨在落下
或曾经落下。下雨
无疑是在过去发生的一件事

谁听见雨落下,谁就回想起
那个时候,幸福的命运向他呈现了
一朵名叫玫瑰的花
和它奇妙的、鲜红的色彩。

这蒙住了窗玻璃的细雨
必将在被遗弃的郊外
在某个不复存在的庭院里洗亮

架上的黑葡萄。潮湿的幕色
带给我一个声音,我渴望的声音:

我的父亲回来了,他没有死去。



阅读安琪诗三首

一、《给妹妹》指向共同的父母,这定位了言说的语调。
她们共同生活中涉及到的人是带来她们自己和生活的父母。这中间存在一对特殊关系,不是平俗的父母与子女关系,而是“我”和妹妹与自己父母之间的相亲相爱甚至是相杀关系,这从文本延伸处就可以感受到她们的与众不同,因而是一个“这个”,具无限次可退回现场重新体味唯一生活过的生活场景的可能性。
当每一次回到曾经熟悉的过去,所特有的氛围、情绪、事件、癖性、脾气,“轮回”重生,一一激活,若在当下,若可走动其中,若可改变,这让“我”不能自拔。而当这一切被时间线性不断拉长无法弹回时,留在其中的自己会有所醒悟,会意识,会因此像一个电影画外音人替她们说出,这不是某种痛彻滋味,也不是愧疚后悔,更不是某种怀念。
它就是它。
诗在模拟一种情绪的进行态,人物在其中倾诉。因为读者曾经的经历,毋庸一一落实到细节和冷热深处,只要说出,只要谈到“一连串”给父母带来的恐慌,并因此而“把父母训练得,胆小如鼠”,就已将两姐妹“坏样”神态画出,就将往年全部搬运至眼前,并经由读者一一消解。
回忆父母,不是重新回念这么两个人,是重新回到他们所带来的自己和由此连带发生的整个生活,一种此生唯一存在过的气韵和情绪推动着的生活形态,因为我们(两姐妹)而改变或创造了某些轨迹留下痕迹,并且不可改变。
诗写内容其实并不重要。它只是一种进入的由头,最重要的是语调--由此而重新激活的家庭原生态情景,其他交给读者来想象。

附:《给妹妹》

给妹妹

安琪


但我早已预知,一切的结局,譬如你,譬如我
都是我们自己决断的
一切的结局,都没能,给父母,带去美好的
关于此生的回忆
我们都是父母的坏孩子,我们用一连串的恐慌
把父母训练得,胆小如鼠。


二、《往事,或中性问题》从一个狭角进入,在情绪的挤压之下,逐渐地打开,因为起因确是一个牵涉到大多数人,因此多维到任一角度都能折射现实和读者。在叙事:被堵在“回家的路上已经一天了”。在抒情:如果能重回青春,将“从往事中弹跳而起”。在暗示或者分辨:“我如此中性,已完全回到物的身份。”
可能都是,也可能都不是。
在现实中强调自己“已完全回到物的身份”,其实质可能相反。以“它”替代“我”,以“物”替代“人”试图从心理上来暗示自己,保持“中性”,确是在说融入,或逸出,客观,自然,其实就是强调不自由,身不由已,都是在说现实中人两难选择。
此处以强烈的语气来暗中推动某种情绪,来折射现实。
细节呈现一种裸露状的“物”的原始状态,为深度意象构建环境与情境,并依此推至不能容忍之“死地”,再回落到自我心结之上,完成跌荡的情绪起伏,而叙事、抒情、暗示形成的阶梯自然成就了诗歌构思的环环相扣追赶情结,一种类复沓的建筑美。
“它”的出现既是整体结构的需要,也是陌生化处理的高超技艺,所带来的陌生化效果令人回味不穷,余味悠长。

附:

往事,或中性问题

安琪


再有一些青春,它就将从往事中弹跳而起
它安静,沉默,已经一天了
它被堵在通向回家的路上已经一天了
阅读也改变不了早上的空气哭泣着就到晚上
流通不畅,流通不畅
再有一些未来的焦虑就能置它于死地
我之所以用它是想表明
我如此中性,已完全回到物的身份。


三、《曹雪芹故居》有一个叙事诗的结构。
曹是历史,钟是现实,“我”游走在历史与现实中间。
从书中领略历史之痛,在现实中感悟人生之悲喜。
如果只有前两节不成诗,有了最后一节就有了“在彼此之间的呼应空间”,在“行人绝迹”的“暮晚时分”,“一钟一安一曹”自历史的黄叶村中走出,若断裂之谷相弥合,时空之缝相糅合,那种诗歌不可言说的诗性之美忽然在彼此的断崖处产生并溢出。
它的语言前两节叙述,后一节白描,基本保持了客观与自然的语言质素,依靠事物(件)自身来呈现。素朴而峻美,渊深而浅出。

附:

曹雪芹故居

安琪


2005年春节我做了两件与曹雪芹有关的事
一、第九遍读《红楼梦》
二、和小钟到黄叶村看曹雪芹故居

这两件事又分别引发两个后果
一、读《红楼梦》读到宝玉离开家赶考时哭了
(宝玉说,走了,走了,再不胡闹了。)
二、看曹雪芹故居看到曹家衰败时笑了
(我对小钟说,曹家的没落为的是成就曹雪芹。)

在黄叶村曹雪芹故居里
我一间房一间房地走过,正是暮晚时分天微微有些阴
行人绝迹,一钟一安一曹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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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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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文彬 来自手机 评审委员 2023-6-12 08:0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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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金钟 来自手机 评审委员 2023-6-15 00:1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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