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海龙寨说起
文/冯歌
1
从海龙寨开始吧
太阳从这里出来，一天新了
月亮从这里出来，一天旧了
大雾没有散去，有金色夺目的光亮
不轻易示人的宝贝，在传说里擦亮了一回
又擦亮一回，从不被怀疑的就是真实
一面山坡，连着狼啸，连着夜色和黎明
大片大片的雪花连着春天
土地连着房屋，庄稼连着爱情
2
在这些热爱里成长
我见过谷雨这种节气从田野里升腾起来
地黄和野草一起喧闹
林间出没的山鸡锦衣玉食
五月收紧风声，农事芬芳无数
锄头和耕牛共用着一个姓氏
山坡生了雨，雨生了夏季
夏季生了河流
耩子腿山生出了瀑布
瀑布生出深潭，生出草鱼、小蜻蜓
我见过，逐水而生的
小纸船，头顶着蔚蓝的大海
3
旱地、石龙子、地瓜、高粱
如果和肉体连在一起
显然，富裕和幸福有些高尚
在现在来说，这是精神不可分割的部分
割舍有亲情般疼痛
那么真实
它们把过去、现在和未来联系
构成血脉，涌动，连绵，广阔无垠
和生存的赞颂汇聚
时间没有裂痕
薪火相传，坚韧的色彩生机蓬勃
这是泥土和粮食的胜利
4
要接受这样的现实
这是抚育我的村落。是不是山顶掉落下来的
石头并不重要
跌入尘土，我只哭过一次
然后，就只有欢笑
我有金属质地的喉咙
用母语发音，并维持与周围产生的关系
这里和我去过的很多地方没有不同
方言，贯穿了我的家族
我身体上烙上的独特印记：
母亲的柔情和乳香
最醒目而显著的
驻下我的五个兄弟姐妹
在心跳的地方
彼此互为回声
5
一个人一生要取两个名字
出生时候取的是小名，关乎健康
开始上小学时取的叫大名，关乎前程
同时拥有两个名字才算一个完整的人
在我发现之后，每一个名字的面孔不一
每一个名字后面缀着两只
青铜质的铃铛
或者远方，或者温暖
人心的内部升腾起来的
一堆谷物秧干的火焰
给肉身辟邪，给心灵安慰
给翻山越岭的人更多的脚力
让他（她）们能够遇见
想要的幸福
6
生活在低处，愿望挂得高上
三百张人口才走出了一位人才
做了大官去了南方定居。五百年村史上
一截电线，落着灰尘
父亲拿高小学历，乡府会计未能果腹
留在原籍织纯棉土布
染蓝色底子开白色的碎花
长出五谷杂粮和碎银子
把家养活了
那时我快乐着
爬岭上最高的山尖
远处长河流拿着一千面小镜子
汽车举着火把吹着长笛
它们的远方还给远方
7
悬空摔碎，落水窒息的发小，令我悲伤
粗暴夺走我的惊恐，取走我的尸体
黑土地厚实，深藏我的灵魂
离贪婪和虚伪的世风不远不近
我用石头形象示人，满山遍野可生长
大胆地指梦为马
岁月甚好，少年甚幸
8
黄色的山草避水，逼风，避雪
三面环上的房子覆上一茬黄山草
村庄就诞生了一个新家
薪火相传最原始的体香来自泥土
打开木板门，伸展双臂
往东一推，推开大寨山，大寨山被迎春花烧着了
往南一推，推开三顶山，三顶山龙盘塔尖
往西一推，柔力泅渡季节河，双手染色朝阳
身后，九里纵深，有厚土可倚
矜持地高贵、祥和
9
每个新一天从逐鹿土地开始
从梦里取出翅膀，迎风煽动，暖意融融
去田野里摄入探索
树木，梯田，庄稼
所有的特写镜头，是光影的语言
家，有了伟岸的含义
早出晚归，是靠岸
落叶归根，是靠岸
少年出飞离巢后，黄色的山草举着
灯笼，引渡乡愁靠岸
酒盅，斟满
一副油画，分娩美好的词汇
10
泥土里出生的孩子用绿色唱歌
阳光普照，山峦滴下翠绿
一条河过了六月，流水藏匿踪迹
黄土路被称作河流
木架子车多，自行车少
迎接着嫁娶的红男绿女
然后，日子平淡，只有在转折处放置着酒杯
有苦有甜都斟满
漩涡醉了，摘不下来的滚烫
引进我后来感受的文字中，再次发酵
11
我好动，独来独往
丈量过山的高度，河的宽度，泥土的厚度
我的脚印里长出了草，长出大树
它们用头顶着我粗布鞋底
给我借来视野，再高一些，再远一些
山外的书更多，路到山外更直
直到可以居高临下俯视它们
就赞我成功了，再教会我如何在高处
穿干净衣服，吃大白馒头，大鱼大肉
且不随风摇摆，学会心疼，学会牵挂
铭记自己家乡的方位，让我迷恋根的力量
没有阶级划分
没有高贵与贫贱
只有家长离短，人间的清风与炊烟
血缘一脉流淌，开花结果
12
童年和少年一直连着青草和庄稼
没有汽笛的鸣唱，没有工业闪光的钢丝卷
最多的用石板做纸，用小石条作笔
它们可以向山坡上随时索取
这不需要支付货币的快乐
属于上学的组成部分
享受阳光和牧野的恬静之美
我的爷爷可以称我为徒
我的侄子做我的老师
事实上，村庄里的百姓，同一姓氏较多
吃一口井里的水，从一个门口过
可以看见家产的全部
彼此熟悉，有种不可言状的尴尬
如晨光，会落在每一个人头顶
但，当灵魂受接过了洗礼
都会服从精神的健康
13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经历、诗和远方
笃定地守着泥土、空气和乡音的
故乡，没有流失一滴芬芳
因为古老，在那里站一刻钟让人怀旧
就像种族真实而宏伟
这是生命与生俱来信仰的种子
与性别没有关系
这是肉体的一个组成部分
从生到死，皆忠诚于它
14
父亲的父亲的父亲，递进到新石器时代
他们在小寨山住过，然后搬家
住在一截石碑中，住进地窖，地窖长出茅草
他们打猎，挖井，种粟米，栽杏树
那时，神灵在深夜里醒过来
每晚会从山顶下来，到沟底一趟，再返回去
他们只走一条路线
似骑着牲口，牲口蹄下的石子在流淌
声响夜深。祖辈们熄灭油灯
“它们又来了”，然后屏住呼吸
猜测神灵的意图
我没有见过祖父，没见过祖父的父亲的父亲
而他们知道我的存在
他们在他们的“以后”中描述过我的模样
像一个传说留下来
后来，我在叫杏旺的地方出生
后来有一群考古学者来到了小寨山
来拜会一种文化，然后就宣称自己
是从新石器时代回来的
15
我认真审视过这个故事，是真实的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
我去过小寨山顶，那时青草陡然
生起一团浓雾，在悬崖边扎好篱笆
它们友好地向我聚拢过来
在碰触到我身体时候
力气很轻、有些湿润。如同一群亲戚聚拢
在一个襁褓中婴儿的周围
似无数双眼睛深情探视过来
我打了一个喷嚏，稚嫩的眼神有些迷茫
他们也在打喷嚏，鼻孔里喷出
粉香的云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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