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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光滑·未焚燃
席地诗印象
/秀实

  我有的诗人朋友喜欢拿〝诗人〞为书写对象。同为诗人总有一定的共通性。这种独特的书写应以共通性为基礎,而寻找出其个別性来。某次在互联网上与澳門诗人席地聊天,兴致忽发,写下了〈席地扫描〉一诗。诗八节,节三行,共二十四行。当中涉及他的诗歌,摘录如后:

  他的诗从来不完美,这是他诗歌的特色 / 我这样评价时等同于对诗艺 / 某种程度的认可。他巧,必得以巧言应对之 (第2节)
  语言是干净的,光滑的 / 因之磨擦不出火花来 / 然他的诗是真实的恐怖 (第6节)
        他不曾察觉,漆黯中任何火花的美丽 / 所有文字不过一堆枯枝 / 欠缺的是焚烧至死 (第7节)

  这些诗句归纳了席地诗歌语言的特色:巧,光滑,未焚燃。巧相对于朴,光滑相对于詰屈聱牙,未焚燃相对于一场烈火。
   席地诗仍未结集。但他时常把写好的诗传我分享。其中一首我大致记了下来,那是〈空白〉。〈空白〉是一首能让人再读三读的诗,因为其所提供的〝讯息〞需读者运用自己的〝方法〞来找出答案。这正是席地诗歌特色的所在。既不全是明确意义的传达,承担沉重的诗教;也非纷纭世相的呈现,拨云见天,抵达真相。而是介乎其中,在传递讯息与呈现之间,读者可以回去攫取某些讯息,也可以前行抵达世相以至真相。此诗三节5-7-3共15行。简单归纳一句:人生不过是一场空白,终究一无所有。席地诗的语言是生活化的,并非传统诗家语的那种或绮丽或秀逸的风格。此诗的述说有如一齣〝独幕剧〞。把对生活的多义性极其具体的演绎出来。且看如下。

  (原诗)〈空白〉席地

  每当我向前走上一步
  原来那位置便留下了一片空白
  那曾经的栖身之所
  承载过我身上所有的重量
  如今那地方空白了

  我朝他跨过去
  身后,便制造出了另一片的空白
  一个人走过
  又一个人走过
  我看见那空白站了起来
  点了根烟
  对走过的人群视若无睹

  我学他点了根烟
  想着:如何用一个身体
  去填满前后的两片空白

  (解说)
  (第一节)过去的已不復存在,其本质是〝空白〞。
  (第二节)生命不断的过去中,〝空白〞便愈积愈多。并不为你所拥有。然世间人都对此视若无睹。〝空白站了起来 / 点了根烟〞,是极骇人又具艺术意味的敍述。其与李白〈月下独酌〉的〝对影成三人〞異曲而同工。
  (第三节)首行是对生命过去的认可,诗人并且表示了欲変改现狀的想法。

  我们习惯把诗歌粗略地分为抒情性与思想性。并以语言〝自身的美〞作为诗歌艺术,以思想或感情为〝骨骼〞。席地的诗倾向思想性(哲理)。然所谓的优秀的诗歌同时兼有语言外象与思想內蕴,而兩者应是浑然一体的。一言蔽之,所谓思想性或抒情性其实均取決于语言之形式,这便是〝(诗歌)除了语言,別无其余〞的意义。席地诗歌摆脫传统的抒情,而追求现代性的內溯自我和外探现象的路向。其特色来自场景的虛拟手法。〈演戏〉中,写猜疑心重的妻子。诗人搭建了一个简单的场景:

  妻子将电影关掉
  问她那演员丈夫:
  为什么你从未用戏中的眼神看我?
  丈夫说:那是戏
  妻子不依,两人冷战起来

  直到一天丈夫拿着束玫瑰
  来到了妻子门前
  用那深情的眼神望着他的妻子
  妻子却打了他一个耳光,说:
  你在演戏

  诗具有哲学的多层意义,读者可自行发挥。然而,诠释的舟子不能远离渡口,否则所谓解读已与文本无关。这是〝作者—作品—读者〞间赖以维系的线索。作者制造了小舟(作品)然后离船,每个登船的读者都得乘作品之舟出发,最后它得返回渡口,而不能就此消失在烟水茫茫中。席地写诗,即如造舟,具体可见。十行诗中,包含了八个动作。美国评论家瑪麗·奧利弗(Mary Oliver,1935.9.10-2019.1.7)曾说:〝每个形容词和副词都值五分,每个动词则值五十分。〞(见《诗歌手冊:诗歌阅读与创作指南》,玛丽·奧利弗著,倪志娟译。北京:联合出版社,2020年。)这是席地诗的特色。诗人明白动词总比副词或形容词来的更有力量,更具体的让人留下印象。我復翻阅微信,往上捲动,找到一首〈教堂〉。如后:

  在西班牙
  一个93岁的老人
  每日里愚公移山
  一颗一颗石头地
  用56年建起了一座教堂
  至今仍未竣工

  他一辈子只做这一件事
  他相信神
  把一切献给神
  因为他没学过建筑
  他相信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民
  是没办法建起一座教堂的

  揶揄宗教并不是诗,委婉地揶揄神聖的宗教,才是诗。口语诗因为全然直白,无委婉无隐喻无象征,所以只是分行的文字。席地讬亊以讽,符合国风之旨。西班牙一位老者,自三十七岁开始伩教,五十六年间虔诚勤懇,猶如运壁。但仍不得其门而入,因为他的教堂仍未竣工。我们都说,兩个基督徒祈祷等于一个教会。然世间的宗教可不这样,是一个权贵场所。纯朴的农民并无专业身分(学过建筑),便永远被拒于教会门外。席地诗就是这般造〝亊〞为锦衣,包裹著〝哲理〞的躯体。
  〈论代沟的完整性〉一诗中,亊情的设想令人吃惊。〝造亊〞猶如园林艺术的〝造景〞,其最高技法是借山借水。诗人所造的亊,同样应借世间之亊之人。当然,诗中的亊并不等同诗人实际的经验,只是构想而成。〝诗歌开始于经验……它们是想象的构成……忠于实际经验,并不一定有帮助,它常常是一种阻碍。〞(仝前)然而优秀诗歌的可贵即在于这种虛构的真实,它是诗歌作为艺术的一张通行证。於席地的作品中,这结构比较複杂的一首。诗8-7-8-7四节三十行。如后:

  譬如,/ 有时候当我饥饿 / 我会吃掉自己所看见的 / 并将他保存下来 / 在黑暗处腐烂 / 往上追溯至祖先 / 或往下—— / 孩子成了我的食粮
       我们互相吞噬 / 当他饥饿,我将一只耳朵切下来喂他 / 当他饱了 / 便同样将他的一只耳朵切下来,喂我 / 吃完一只耳朵后 / 另一只新嫩的耳朵 / 便从缺口处长了出来在一只耳朵消失
      而另一只耳朵还尚未长出来前 / 我们掉进了那个耳朵与耳朵间的空白 / 偶会错过几句话,或一个词 / 我让他再说一遍 / 直到耳朵接住了那个词语 /  我们用嘴巴復述
      并演释成新的事物 / 那个刚刚咀嚼完耳朵的东西 / 此刻,确认了事物的完整 / 如此,于是乎:/ 你好 / (这是破折号还是我呢)/ (已经不重要了)/ 也开始有了你好的重量

  〝代沟〞为热门的现代城市文化现象。兩个世代间鸿沟的深浅卻一直在変动。因为时代的急促发展,当今代沟的形成可能缩窄至3.5年。以诗坛为例,每五年便有新一代诗人出现,他们诗歌的风格与上世代的已大異其旨。诗人如何詮释〝代沟〞?他借用了〝噐官再生〞的尖端科技来说明。让这首诗具有极其別样的趣味。科学家曾经以老鼠为母体,培植出人的耳朵,诗句〝吃完一只耳朵后 / 另一只新嫩的耳朵 / 便从缺口处长了出来〞,绝非无中生有。我读过英国诺贝尔文学奖作家埃利亚斯·卡内蒂(Elias Canetti,1905-1994 )的散文〈耳证人〉。讽谕某些人总是以耳代目去论证亊物。文笔充满了漫画式的夸张与诗意般的机敏,尽显人性深处的荒谬与执拗。席地此诗同样有极強大的修辞力量,令人慄然而惊。诗题〝完整性〞一词,便是嘲弄陋习的代代相传。诗即以此发挥。当陋习成了习俗,大家便习以为常了。〝耳朵〞在这里成了象征,资讯爆炸的年代,口耳相传的力量更为強大。耳朵本為〝视觉之物〞,诗人卻写成属于自己的〝独特之物〞,成就此优秀篇章。
  这是席地诗歌极为工巧之处,而其句子相对简洁明快,不若那些长行长句的繁複。语法中的〝複句〞极少在他的诗中出现。其诗在书写对世相的观察与思考,偏于理性。冷静勝于热情。他的诗,若尼斯湖,若平静的湖面卻沉潛著凶猛的水怪,而非一场熊熊的篝火,在夜里焚燃。

(2022.1.11午后1时將军澳爆米花购物中心KF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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