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思录
张作梗
诗最初肯定与巫术有关。因为就是到现在,我们仍然可以在一首神采飞扬的现代诗中,偶尔窥到它“空穴来风”的神秘本性。只是,当大工业时代到来,社会分工越来越明细,写诗的人像被遣散的神一样,消隐在了各行各业中——这种曾披发跣足的巫性,便因为失却了与原始旷野和露天生存的联系,而逐渐萎顿,几近于被挤对到了岌岌可危的尘俗边缘。现在,诗更多寻求一种理性上的帮助和支持;在一种向内翻转而又永恒局促如斯的尴尬境地中,它试图测量人的异化生存的疆域和边界,永远孜孜以求,永不可完成。巫性减少了,实用主义、理性主义和实证主义劫持了诗句——智识注入,诗歌显得疲累不堪,饱经风霜。
曾经,“写什么”和“怎么写”是一体的,就像一枚硬币的两面,而现在,它们被分割开来,成为两个互不相干的东西。这种人为的或者说被理性过于干预的——对于局部细化/考量的结果,便使得诗歌离巫术愈来愈远,艺术从而成了一种可人工支配的工具。诗歌不再充当人类预言者的角色,不再是神的箴言转世,转而分门别类,给挂在了“地域”“生态”“城市”“乡村”“海洋”等等狭义的子部。这与图谋将人划分为各个不同的等级和层次的做法多么不谋而合。而正是这种短视的、狭隘的诗歌圈子化、功利化,使诗日益疏远以致摈弃巫术。纷至沓来的叠加的标签和知识,使诗不堪重负,曾经轻盈飞翔的翅膀萎落于尘,面目可憎。
诗歌“此在”的尴尬
艺术的勃发力来自于对某个谙熟已久的事物醍醐灌顶般陌生的发现。与其说诗歌是发达想象力的产物,毋宁说它是人的认知对此一类事物瞬间洞悉的成果。
寄居于我们体内的事物如此之多,它们被记忆分门别类,大多数时候与我们相安无事。但这并非昭示它们已死去,或已过时而为我们所抛弃,不,它们假寐着,仍然被我们的好奇心藏掖着,只等一个偶然的机遇唤醒,就再次来到我们的生活中——尽管时过境迁——以复原那些最初的相逢和嬗变的况味。
机械主义的、按部就班似的写作对于诗歌来说不但是一种戕害,更是一种羞辱。我们珍藏那么多飞奔进眼底和心里的事物,只是为了区分万事万物间的差异性,使我们不致以为世界是扁平的堆积和线性的罗列。而如何修复并呈现这差异性,艺术将挺身而出,担当此任。
然而,批量生产式的随机写作正在污染我们的诗歌生态环境,相似的情绪或情感经历,以及同构的句式和语感,使诗歌陷入到一种单调的、窒闷的、低端的自我循环之中。最具活力的艺术因子正在被虚拟的狂欢和快感所扼杀——现如今,艺术的勃发力和创造力变得如此低迷,以致我们内心珍藏的万事万物差不多都成了欲望的殉葬品。
警惕诗歌表演
诗歌如果演变(说演绎更为恰当)到词语的表演,我敢说,这种堕落已不是美学范畴内的问题了,而是使诗直接走向了它的反面——非诗。对于一首诗的主体来说,词语仅仅是材质,是辅助工具,而不是建筑物本身。
然而对于当下的汉诗来说,一些所谓的先锋诗人、后现代诗人,打着探索的名义,正在将诗歌拖入表演的危险地带。他们本末倒置,以为词语无所不能,错把其当作一首现代诗的全部(家当),无视诗歌乃是一整部诗人个人的心灵史。这种用词语搭筑的作品,一如镂空的建筑物,看上去炫人眼目,实则是一座纸糊的房子,审美的心智一戳,就千疮万孔,空无一物。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极端如策兰,穷尽一生,都在寻找词语的“本义”和隐藏在其背后的“泛指”,但一生都谨小慎微,生怕错置和误解了词语。这种对词语的敬畏之心,相反使他更加亲近和深入到词语的内面去,他的那些洞悉生命真相和死亡奥秘的诗歌即是证明。因此,寻求词语之义的“最大化”没错,要警惕的是轻慢词语,将之作为随时差遣的戏子,使诗歌沦为一场滑稽的表演。
艺术、艺术品与批评
每一个从事艺术行业的人,都渴望在有生之年能获得他人的认可。这种寻求心理“支撑感”的渴望,一方面,使他更为专注地深入到艺术的内面去,力求能窥到艺术那“稀有”而神秘的部分(亦即焚烧人激情的部分);另一方面呢,也常常令他苦恼于世人的漠视或批评,一颗敏感的心,也因此变得更加脆弱——这两种对抗的力,撕扯并毁坏着他的身体,兀兀穷年——艺术上的损害,也随之像阴影,拖曳在了他挥之不去的呼吸上。
梵高如是。里尔克如是。策兰如是。所幸他们都能较好地处理这两种对抗之力的平衡关系,而没有使得艺术上的探寻有所偏废。艺术品的生成,当然需要他人的关注和批评,以及适时的奖励(或鼓励),否则,难以在自身所归属的领域产生影响,并及时获得某种心灵上的“反馈”慰藉,但首先还是得倚靠艺术家本人对于艺术的真知灼见,持续不断地创造出特立独行的作品——这才是透显一个艺术家内力强悍的主要标志。很难相信,一个三流的艺术家,会被评论界捧上大师的位置而不倒。
然而,真作品和假作品是如此难以判断,以致艺术家本人也对此模棱两可,毫无把握——明悟了这一点,也就不难理解这世上为什么会出现那么多生前郁郁不得志,死后屡屡暴得大名的人的现象了,并会对此见怪不怪。因为艺术(品)一旦具备了前瞻性,它的价值就注定了它本身不为当世之人所接受的“延缓性”。
诗人的自大与谵妄
我厌恶那种“少数即是好的,即是孤独的高贵”的观点。孤芳可以自赏,但孤独从来不值得炫耀。
谈起诗歌和诗歌的边缘化,就不停有人抛出“诗是少数人的事业”的老调。仿佛它是诗歌免于遭受尴尬的最后一层遮羞布。其实,往好处说,这是诗人的自欺欺人;倘若揭开这层遮羞布,那就是诗人无耻的自恋和自大。
简而言之,倚赖这种老调写作的诗人不过是他自个的一厢情愿。虽说诗歌并非就是大众狂欢的盛宴,但也绝不是少数人的专利。诗歌,在它自认为适合生长的地方生长,它为发现它的人备足了食粮和果子。它是大地的天空,是人心的祭品。
因此,倘若一个健在的诗人连他所处的现世都看不分明,对身处的时代置若罔闻,能指望他写出连筋带血、沉雄有力的诗歌吗?唯有谵妄的人才会拎着自己的头发说:喏,我是在为来世写作。
高妙的诗歌
高妙的诗歌从来不贩卖作者的主义和思想——无论这主义和思想,是如何时尚、光鲜,或是博大、深刻,都不会像掉光了树叶的枝干一样,赤裸裸地长在诗歌之树上。
高妙的诗歌,总是用诗句,用充满了凡间之物的隐喻、象征、借代……甚至直接用我们的追问和叹息,去缝补——或者说,去连缀我们与外界永不可抵达的距离(人到神、神到人的距离?),正是倚靠这种努力和实践,那超越于我们意识或无意识的写作意图(或者说图景),像深埋镜子中的影像,或许才可能被隐秘地突显出来——尽管有时是被扭曲地突显出来。
高妙的诗歌,从不以“解决问题”为目的。恰恰相反,它以“提出问题”为己任——“提出问题”,从更高的形式上来说,就是“发现”,就是回到“原创性”,就是从“永恒”回到“瞬间”,一言以蔽之,就是回到“0”——从而固守“原创性”的阵地,引发人们对“世界”的原初认识性兴趣——指望一首诗一揽子“解决问题”,无异于将诗歌绑上石块,沉水溺毙。
高妙的诗歌,总是从认识“人”开始——更确切地说,总是从认识作者“自我”开始。一个始终被“外界”诱惑的诗人,必定是一个始终隔绝在自我之外的诗人,他永远不能确定自己在生活中的“位置”。唯有追寻“自我”,才能通过对“自我”的开发和发现,去结交并认识那些业已进入了“自我”领域的外界事物——这些外界事物只有经过“自我”的消化,才能成为我们的血肉和经验。
高妙的诗歌,像一架永不朽坏的定位仪,无论过去多少年,都能随时勘定出作者心灵所在的位置。
附:
张作梗诗二首
反向之旅
我并未打算去那儿,
是你的梦几次把我带到了那儿,
是人们疯传你的梦说我要去那儿,
尤其是外埠甚有影响的小报以八卦口吻,
言之凿凿地连续报道,
我将于×月×日抵达那儿……
这使一切超出了可控的范围。
现在,虚构逼迫现实就范——
倘若我在别人拟定的日子没在那儿现身,
反倒像是我不守承诺。
一场外界合谋安排的行旅
就这样在我身上梦游一样发生。——
比秒针还精确的线路,
收拢起来就是一根捆缚我的绳索,
把我从甲地劫持到乙地,再经过落日的
中转站,秘密给投送到那儿……
现在,违拗和挣扎只会显得矫情。
第一要务是像道具一样配合,
第二,要用轻松自在的表情昭告人们,
行旅完全出乎己愿,
几乎像一场嘉年华凯旋。
致友人W
荒野迷路,
你不能哭。
你一哭,
就会变成松林,
松毛就会落满你一身,
使你看上去像一团
蓬松的绿雾;
松果就会打破肉身的扑满,
从你体内滚出——
松涛就会像一个扩音器,
放大你的孤独……
你最好蹲下来,
抱紧那座破败的寺庙;
最好把寺庙当成一件百衲衣,
穿在身上;
最好用泪水祈祷——
因为“眼里充满泪水的智慧”①
这样你就能慢慢站起来,
变成一棵发光的树,
从头顶,
找到出路。
① 内•夏尔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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