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诗的抒情性与叙事性（主持人：荣润生）

主持人导语：
中国传统诗歌多以抒情为主。新诗百年，从未间断过探索。上世纪八十年代兴起的朦胧诗虽然揉入意象派的创作手法，诗体多呈现出现代主义特征，其内核依旧归属于抒情诗的范畴。北岛的《回答》所表现的个性精神与忧患意识，舒婷的《致橡树》通过具体的形象表达爱情的理想和信念。或悲观或情感至上，主格调仍然属于抒情。
九十年代以来，叙事性诗歌大量涌入诗坛，一些诗人将小说叙事的诗化倾向运用在诗歌创作中，呈现出诗歌叙事的小说化特征。从此纷争不断。
洛夫在谈现代诗的叙事性时说：“重视诗的现实性，反对象征，拒绝隐喻，否认传统诗歌的抒情性，强调一种直接表达的叙事性。现在所谓的叙事诗已泛滥成灾，把诗写成散文、完全不讲究语言的张力。我们应知道，叙事性决不是诗的本质，只是一种语言策略，一种诗的表现方式。”
而雷平阳则迷恋叙事，他“总是偏执地在不同的诗歌阅读文本中寻找着它们的叙事性，甚至将其认定为诗歌的力量、节奏和空间之源。它从来就不是小说散文的专用技术，诗歌的叙事来得更古老。”
何去何从，究竟我们该如何下笔。大家不妨结合下面两首诗歌发表自己的看法与创作体会。

附三首研讨作品


人间行

我走得很重
轻于鸿毛
闪电的裂缝随时可能掉下去
早晨在走
中午在走
深夜还在走
可我一直走在和平街
我不敢撒谎
走着走着突然发现自己
不像清泉
不在石上流


橘子

读苍凉诗中的橘子
想起芥川龙之介笔下的橘子
那火车上外出打工谋活路的小姐姐
扔向站在荒草中送别的几个小弟弟的金色橘子
弟弟们欢叫
弟弟们穷，脏，小，并且因为从火车上俯视
而特别矮

其实我不是想起那些橘子
而是想起那些橘子
在晦暗的空中划出的金色弧线

那个小姐姐或许能长大
那些弟弟们或许能长大
长成如我们一样，在晦暗的黄昏
忧心忡忡又神情木然的成年人
但如果他们中有一个
猛然，向我们板结的灰色生活挥出
辉映着金色夕光的刀锋——

不是为了姐姐，或橘子
而是为了当年姐姐从远去的火车上扔给自己的
金色橘子划破晦暗天空的弧线


一个人走在大街上

一个人移动着身体
让街道变幻着不同的角度和位置
那些倒退的行道树，光影随之变化
在他的身后，模拟着风的形状
卷起时间擦身而过的漩涡
缓步后退的机械厂，老旧小区
都贴上了旧时代的标签
以废墟的形式，呈现着衰老
那些商场，写字楼，会展中心
以不断上升的高度
改变着阳光折射的角度
一寸寸扩大自身的阴影
滚滚车流让整条大街迅速后退
依附着那些坚硬的影子
板着时间流动的面孔
从不同的方向，把他劫持

精选留言

占东海：
个感诗则要以最少的字体现最大的内容，有想象空间和立体感，叙事诗也可以这样表达，喋喋不休给人的感觉除了啰嗦也有压抑感。譬如诗经，叙事就没有拖沓之感，事情还叙述完整！叙事诗散文化是叙事诗自寻死路的征兆！

喝马满群山：
虚叙述就是艺术加工吧，加入自己的思想火花，让情感宣泄或隐藏。但自然是最好的，自然流露。也有先锋性的，让事件事物诡怪奇崛，情感令人难以捉摸。

苍凉：
今天刚看到“西征诗论”的一段，觉得与此次讨论话题有同工之妙，附录于此，供参考（未经西征本从允许，如侵权即删）。

诗的虚叙述

夜的转身（W.S.默温）

在夏末白昼的热气消散之后
我在天黑后走进寂静的花园
湿润的叶子，姜和卡玛尼的清香
感觉脚下的小径依然记得
一股流水，它很久以前就找到了它的道路
蟾蜍正在柠檬树下沙沙作响
回过头，我可以透过树枝看见
厨房里的光，我们刚刚在那里
一起站立在我们的生命中

整个下午，反复阅读《夜的转身》，沉浸于它的叙述。这是什么样的叙述呢？如此绝妙！
忽然，我脑海一亮，蹦出三个字：虚叙述。对，没错，就是虚叙述，即叙述的内容真实与想象不分彼此，是一样的，是一回事，是同一关系。
回顾四十多年的阅读，那些世界经典诗作，几乎无一不是运用了虚叙述的艺术手法。虚叙述的绝妙，在于它能使看似平常的语言，变成梦一样的语言。它具有穿越性，具有重建诗时空的强大功能，使一首诗的容量翻着番地增长。
我曾苦于辨别诗的真伪，苦于找到一个诗区别其它文体的标志，现在总算找到了，就是虚叙述。
运用虚叙述的艺术手法写诗，可以很好地达到空而有灵，虚而不空，虚实同一的效果。
如果一首诗从头至尾都是实叙述，不论怎么分行，它也不是诗。

天黑了
我听见的脚步声，朝星空走去

这一一不就是虚叙述吗？
虚叙述灵活开阔，纵横交错，无边无际，它能使诗生出翅膀，飞起来；
虚叙述自带诗性，自带多维性，自带变化性，自带神秘性，自带艺术性，具有诗的专属性；
虚叙述打开的是眼界，较之以往诗的各种艺术手法，它不是局部艺术，而是整体艺术，它使诗认知变得无限辽阔。
运用虚叙述的艺术手法写诗，是轻松自如的，胸有成竹的，就像好木匠熟练地干着手里的活儿，诗如天成。
虚叙述，是新后现代诗标志性艺术手法。
我的理解是，虚叙述从字面上来看近于客观叙述，但这个叙述若从寓意上来看，也刚好附合了当时当地诗人的某种心情或情绪，是有着多重寓意的叙述，也就是说，具象与抽象、客观与主观合为一体，像此段中引用的一句：

天黑了
我听见的脚步声，朝星空走去

如是已不分清楚叙述与抒情的界线，氤氲其中，近却远，小却大，实却虚，有却无，接续无限，一字千斤。

人间行  这首诗有让人突然眼前一亮的感觉。作者林耀东，这首被选进《诗日历》第521期。
这应该是一首在叙述中加入比兴元素很成功的诗，因为兴的加入而使一首平静叙述中的诗显得不俗不平不静止不固定了，让诗写所叙述的一件普通的事件，具有了时间上通古今、空间上怀其壁而走于长街的神秘性、自重感和超于个体之上的抽象的哲学价值。
走在街上，早晨、中午、深夜一直在走。走是一个被赋予了象征意义的动作，从日常的走，联想到轻重、浊清，马上让读者想到一生，想到作为，想到操守，由此一首诗的简获得了复杂，轻获得了重，有限获得了无限。这是兴的作用，是从走生发而出的。诗写过程中，具体与抽象、实与虚紧密结合，融共合一。

凌语子：
关于叙述入诗，说实话，蛮感兴趣的，因为现代诗歌发展到现在，抒情已经不能完全表达人们心理波动，或者说不那么迫切吧。就西方现代诗歌发展路径而言，似乎也证实了这一衰落的轨迹。从唯美到意象、象征，再到后来的现代流派，叙述的成份越来越占据诗歌较大的篇幅，这是不争的事实。看得出现代诗歌发展到如今，似乎“接地气”越来越称为诗人抒发情感的主要倾向。
那么就我们这里所言，其实诗歌里面包含叙述的成份，是有着悠久的历史的。《诗经》“赋比兴”的出现，到后来《古诗十九首》及冯延巳的《阳春集》，后来的《唐诗选》《宋词》等等，“情景再现”的轮廓越发地清晰可见。甚至可以说那些被后人津津乐道的“佳作”，无不因为“再现语言”的精彩而添色增彩。在这里我想说的是，“叙述”入诗我们是世界诗坛的鼻祖。

人间行

我走得很重
轻于鸿毛
闪电的裂缝随时可能掉下去
早晨在走
中午在走
深夜还在走
可我一直走在和平街
我不敢撒谎
走着走着突然发现自己
不像清泉
不在石上流

就这首诗而言，我认为其好的关键，就是在于不是干巴巴的“叙述”，而是运用了合理的技巧，将传统的赋揉入了兴的元素。写诗的人都知道，要想将一首“叙事诗”写得“不呆板”，“比兴”的植入很是关键，甚至可以说这些是写出来的东西为诗的关键。“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兴也，造境也，何尝不是一种境界，然，在这里等读者的又是什么？赋中有兴，这就是叙述在诗歌中的魅力，窃以为是一个方向。

明烛江南：
第一首似乎在说自己走在这人间已经被社会这个大染缸同化了，所谓在山泉水清 出山泉水浊。当然已经没有了当初的纯真。
初心是否可以坚守，堕落之念只在一闪之间。但闪电的意指未得到有效展开。一重一轻折射出努力与收获的倒置关系，但稍显单薄。
抒情的权重大于叙事。
第二首揭示了时代的痼疾，有干预性。宣示出诗人对贫富两极分化所引发的社会不稳定因素的隐忧，叙事权重大于抒情。
第三首中，诗人通过一条街新旧并存的现状给出了过渡时期人所表现出来的迷茫与不安。抒情权重大于叙事。
综上所述，前后二首应是抒情诗，中间一首应归于叙事诗的范畴。

关于朦胧诗，有人指出朦胧的原因是新一代诗人缺乏系统性的阅读基础，又缺乏大的格局，不能够从历史的社会的角度观照现实，而是沉浸在一己之悲欢中，故而产生了隔阂，进而导致了诗意的模糊。

语铃：
喜欢诗歌表达中既有叙事又间杂抒情。叙事让人觉得言之有物，故事内容或静心倾听或为之动容，讲到精彩处引人入胜；抒情，让人觉得情感的外露，显示出人的血性和心思，如活水潺湲，情感抒发到位的往往能感染他人，甚至引起共情。

河上键盘手：

橘子

读苍凉诗中的橘子
想起芥川龙之介笔下的橘子
那火车上外出打工谋活路的小姐姐
扔向站在荒草中送别的几个小弟弟的金色橘子
弟弟们欢叫
弟弟们穷，脏，小，并且因为从火车上俯视
而特别矮

其实我不是想起那些橘子
而是想起那些橘子
在晦暗的空中划出的金色弧线

那个小姐姐或许能长大
那些弟弟们或许能长大
长成如我们一样，在晦暗的黄昏
忧心忡忡又神情木然的成年人
但如果他们中有一个
猛然，向我们板结的灰色生活挥出
辉映着金色夕光的刀锋——

不是为了姐姐，或橘子而是为了当年姐姐从远去的火车上扔给自己的金色橘子划破晦暗天空的弧线其实这首称得上是佳作，看起来叙述比较冗繁，但它把所表达的情感都完整表达了，而且是隐藏起来的。看过芥川龙之介的《橘子》就明白，中年人沉闷倦怠日益麻木的生活，被一抹亮色撬开。就像诗中“板结的生活”是否有姐姐投出的橘子在时光中化为“刀锋”，被中年的“弟弟”接住，再划破自己的“晦暗天空”。“橘子”的意象不言而喻，温暖，美好，亲情等等，一切在人生低谷中被我们怀念的深藏的过往。事件完整，情感鲜明。而之前显得冗繁的叙述更像是娓娓道来，涓涓溪流，探入其中的会共鸣，也会拾起自己的“金色橘子”吧。

再来读读苍凉的橘子

橘子，橘子

我回报橘子的方式
是带她四处走
去她没去过的地方

她拳起冰凉的手
敲我腿
在密集的人群中
用摩斯密码滴嗒滴发报

我带着她到处颠
人世辽远
她有秘藏的甜

不难发现两者橘子的隐喻有相通之处，苍凉的橘子更在于自身，私人化，自身的修养性上。与橘子共存，橘子慰我甜，我慰橘子以尘世，以期在这人间活得更丰满更接近心中愿景。第二首是看到这个写的橘子，可以说是种拓展吧。叙事是为赋，而兴有时候不需要表达出来，由读者发现感观。

人间行

我走得很重
轻于鸿毛
闪电的裂缝随时可能掉下去
早晨在走
中午在走
深夜还在走
可我一直走在和平街
我不敢撒谎
走着走着突然发现自己
不像清泉
不在石上流

应该算叙事诗吧，走，走在人间，最后2句比兴  走着走着不是自己了  不是原本的样子了，所谓初心也。现代诗的叙事诗和抒情诗已经没有明显的界限了，也许不需要划分界限。叙事中抒情，或叙事中论理。而抒情诗大都还是寄予山水，这在古体诗中写得太多了，没有新意很难深入人心。所以第三首抒情诗是写新旧街道变更带来的“光影”变化将经历2个时代的人的“渺小”展现出来，多是呈现，情感藏而不露。“板着时间流动的面孔
从不同的方向，把他劫持”。但这些呈现夹带了很多虚写，“风的形状”“旧时代的标签”“呈现衰老”都要让诗意大打折扣


青未：
叙事性，与叙事诗，是两个概念。
苍凉那首橘子还真好看。
从创作角度来看，这里所选的三首中，第一、二首，我个人觉得结尾不甚理想。第一首的最后两行转得太急了，可能需要一点桥接。第二首的尾节是否多余了？
第三首，诗中用了两次“时间”这个词，可见作者意在打通时空，创造文字的第三维意义，诗意的推进也是及其耐心、苦心。


孟萌：
避免小说故事性的大量叙事，制止呼喊式的的用力抒情。在诗性语言的叙述中渗入细节，在客观，冷静，及物的呈现中打破线性情感抒发的无力。诗歌的本质依然是抒情，只是时代的发展给新诗提出更高的要求，任何的叙事也是辅助情绪的流露，只是我们掌握的工具在增加，这二者并不矛盾。人们探讨的仅是一个工匠具备了怎样的工艺水平。


小结
最早的《弹歌》一诗“断竹、续竹、飞土、逐宍”尚处于较为单纯的叙事阶段。到了胡适先生的《蝴蝶》“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剩下那一个，孤单怪可怜。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孤单。”的白话诗阶段，应该说这首诗已经不仅仅是叙事了，而是在叙事中融入抒情成分。这样的叙事就属于叙述性了，叙事中融入的抒情成分也具有了抒情性的属性。郭沫若的《女神》“我便是你，你便是我。火便是凰。凤便是火。翱翔！翱翔”很显然抒情性肆意汪洋。八十年代的朦胧诗整体上在抒情性的基调下通过象征隐喻等手法呈现出现代诗叙事性的滥觞。北岛的《回答》通篇透露出悲愤与冷峻的情感。而《迷途》“沿着鸽子的哨音\我寻找着你\高高的森林挡住了天空\小路上\一颗迷途的蒲公英\把我引向蓝灰色的湖泊\在微微摇晃的倒影中\我找到了你\那深不可测的眼睛。”将迷茫中的探寻以叙事性的表达营造出一种虚幻氛围。第三代诗人韩东的《大雁塔》试图以叙事性的笔调消解历史与特定历史时期形成的盲崇心态。
思想情感可以通过面部表情和肢体语言呈现，但对这种呈现只能定义为舞蹈或哑剧之类，不能称作为诗歌。“诗到语言为止。” 书面语和口语都是语言。诗必须用语言来表达。诗是语言的艺术。思想情感都离不开语言的载体。但语言不是诗。被诗人以独到的生命体验拓展开来的语言才能称为诗。于坚的《尚义街六号》在当初来说就具有对语言的拓展具有突破性。
诗不应该以任何借口和理由排他。或叙事或抒情或兼顾叙事性与抒情性均取决于诗的内在需求和诗人的思想情感。
本次“诗言诗语”活动，共计一千五百余人次阅读。十八位师友参加了讨论。每位师友都结合三位作者的诗作，针对现代诗的抒情性与叙事性作了简明扼要的阐述，其中不乏新颖独到的认识与观点。应该说还是对诗歌爱好者起到不同程度的启发与引导作用的。实践再次证明“诗言诗语”沙龙存在之必要，且有待进一步发扬光大。（主持人：荣润生）

审核通过，欢迎大家前来讨论。

诗言诗语第五期

先占个座

抒情性，叙事性，此研讨对写作有实际意义

个感诗则要以最少的字体现最大的内容，有想象空间和立体感，叙事诗也可以这样表达，喋喋不休给人的感觉除了啰嗦也有压抑感。

个感诗则要以最少的字体现最大的内容，有想象空间和立体感，叙事诗也可以这样表达，喋喋不休给人的感觉除了啰嗦也有压抑感。譬如诗经，叙事就没有拖沓之感，事情还叙述完整！叙事诗散文化是叙事诗自寻死路的征兆！

所念皆星河 发表于 2021-12-8 16:33
抒情性，叙事性，此研讨对写作有实际意义

欢迎新人参与讨论。

喝马满群山 发表于 2021-12-8 16:25
先占个座

等你发表宏论。

占东海 发表于 2021-12-8 16:43
个感诗则要以最少的字体现最大的内容，有想象空间和立体感，叙事诗也可以这样表达，喋喋不休给人的感觉除了 ...

东海高见，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