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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经过,皆为断章
——宫白云组诗《经过》读札

百定安 



 宫白云的诗歌,近年来虽然仍旧大致沿袭着自己的风格一路走来,但在语言的色彩上却不经意地由银灰色而进入了铁灰色。这种色彩,以切实的质地,压住了那起伏不定的心与长短句子。这是时间作用的结果。《经过》一诗,表达的就是这种心境。她对各种技巧轮番使用中,显示出她对时间性的矛盾心理——时而虚无时而直接,仿佛一直游弋于冥想与拷问、肯定与自我否定之间。具体到这一组诗:《经过》,就是对时间性的叙写以及由时间性带来的精神记痕。

时间通常会把一个诗人导向两种诗写行为:走向内心,或者,以词语覆盖内心。许多诗歌堆叠意象与不停绕弯子,都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内心不被读到它们的人洞穿。经历愈来愈久的写作之后,这种纠缠性技法多少会令写作者身心疲倦。在众多写作形式中,诗歌是最主观的一种。一个诗人的写作历史,就是不断观照自省,自我叩问的历史。初出茅庐的诗人,可以不需要过于考虑时间对于诗写的控制力,他们笔下的时间,往往是旋转的,无坐标的。

宫白云的这一组诗,时间性是在各种游历中展开的。即:她的各种“经过”。这些“经过”,不仅是现实的,而且是寓言的。仿佛每说到一次,就是往记忆之上新涂了一层颜色。而根子里的意义,又再被夯击过一次。而在表达的方式上,我更偏向于她那些抑制因而委婉的的抒情和感喟。《故乡》一诗,物象的变化背后即是时间的直接作用。她用纯粹的叙述,写出了强烈的情感力量,使这种被无数人的怀旧情绪牢牢占据的类型化题材有了新的表达方式。毫无疑问,在诗人那里,历史总比现实来得可贵,仿佛他们必须依靠对“经过“的回望与眷恋,对“现在”提出反对。敏感、迷乱以及对于“经过”的怀恋,在那些有着丰富生活与写作经历的诗人笔下,往往更加具有仪式感和严肃性。

对时间的敏感反应表现得最突出的一首,是她的《元旦》。选择“元旦”这一时间节点,更能呈现新旧时间交接时那种内心的动荡,前半夜代表过去,而后半夜代表未来,“就像前半生度我到后半生”,更适合说出诗人在一个旧我的消失与一个似乎是新我,而实质上依然故我来临时的那种复杂、无奈与新凉。结论是不抵抗,顺乎其然,在对时间的残酷性一面充分认识之后的意志默认与内心顺从。不惟“元旦”,其实它可以发生在任何时间节点上,它是常新的,也是依旧的,像许多曾经的“元旦”那样。时间,的确是现代诗歌中经常采用的丢失性隐喻。

宫白云的时间之诗的一个重要话题,是时间对于人与物的戕害。如果不考虑其它因素,《郊外》写出的就是对物的戕害,“锈迹斑斑的铁架”就是时间破坏性的明确证词。她在不同地方游历时(同时也是在不同的时间里)写下的诗句,就是这种戕害的反复被“看见”。这种种“看见”,对于着力于命运思索的诗人,必然带来类似岩层堆积的心理压力。一个人犹如一支铅笔,因不断削减而短促,那攥着铅笔头的人最后只有自己。这种发现本质上是悲观的,并且带有不可否定的特性,除了一再被强化,别无其它。——这再次对一个创造性诗人构成了新的创造的危险。

时间对人的另一个戕害的结果就是孤寂。在《黄山》中,用“双手圈起的喇叭”对着虚空的那声叫喊,多么微不足道,除了“三五只鸟扑棱棱腾空而起”之外,尘世没有任何动静,外界的一切再次由回声归于空寂。这种空寂,就是被时间不断砍削一次次掉落余下的东西。保卫核心的屏障越来越少,精神核心力次第丧失,情感温度一直降低。时间赋予诗歌最重要的精神礼物就是沧桑。时间之风,吹散一树落叶。人的一切“经过”皆为断章,充斥着历史的真实,也带来人的荒芜。甜蜜的一截早已所剩无几,而我们仍要做出快乐吃甘蔗的样子。所谓沧桑,就是我们“经过”的时间塞给我们的一大堆形容词:黄昏,黑暗,苍老,荒废,悲伤,剥蚀,裂痕……即使与此同时使用的那些暖色,亦不过是偶然涌起的一种荒芜情绪的反衬罢了。

在我们的诗学里,如同在我们的精神里,对付这种时间带来的戕害,并非完全无所适从。许多诗歌会寻求宗教的冥想,或在佛道之中得到精神力的支援。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总是在充满时间感的诗歌那里经常与它们重逢的原因。而诗人们总是在虚无中比在现实中更容易找到隐匿之处,因而每逢写及,便会涌起神思飞动的愉悦和短暂的慰藉(《游梵净山遇雨》)。而我认为,可能还有另一种办法:不妨有意识地将自己拆开,——不仅在身体与意识上,而且就在意识本身——使一个“我”成为同时的两个“我”,以一种存在包容另一种存在,以“此我”弥补、说服“彼我”,从而达致精神意义上的更大的平衡。这样,我们在写作时就不会因为单一个“我”的孤注一掷而全盘皆输。优秀的诗人都要练就这一本领。


附:
经过

宫白云

              

除了疾行,总有一些细枝微节
消磨沉默的时候。雨后异乡的街道,过街天桥,
落叶上的水珠,正午猛烈的阳光,
骨头里弹琴的声音,都是经过的部分,
黑夜为它们活着。

或者,余生也这样吧。
现在,你是我跋涉后棉花般的睡眠,
我不为人知的侧面,我的肝胆,我的佛教。
又到了颂经时间。你说:不要拒绝我,
我说:来——

我们一起念。你的声音又添了几分苍茫。
我唇上的花纹又暗去了几朵。
桃花开了又谢,也许一直存在一个辜负的时刻。
坐在墙壁幻想的是灯光不是我,
我在和白纸交谈:

在昨天还谈笑风生的人是谁。
前天的雪真大是谁离开了。
今天谁家的孩子又在降生。
不幸的人与幸福的人都在同一个世界,
而日子看起来和往常一样,

也许明天就是另一个日子,
作为最荒废和真实的部分,回到开始的地方,
没有离别,没有哭过。
我们爱的人和爱我们的人都坐在老地方,
我们在无辜的时间中呼吸,
我们晒着太阳,
直到黄昏再一次来临,
直到落日成为这个尘世最后的装饰。
我们像父亲与母亲躺倒在安宁里。
我们不能悲伤地醒着好像昨天前天今天都是对的,
好像明天从来不值得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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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确是现代诗歌中经常采用的丢失性隐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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