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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散文诗的急先锋

——方文竹散文诗组章《月牙湾》印象

宫白云

感觉方文竹是无法归类的,文学评论、小说、诗歌、散文诗都可以冠为“家”,且都是名副其实的“家”。无论是他的评论,还是他的小说、诗歌,包括他的散文诗都具有相当重要的内涵价值与广泛的辐射力,他的作品始终幽放着思想与精神的微光,社会的、历史的、文化的、哲学的、人文的、人性的基因贯穿于他作品的始终。这就是我阅读方文竹的作品留下的深刻印象。他近期的散文诗组章《月牙湾》,一头扎入当代与现实的内部,更加收放自如而新颖的表达委实让我吃了一惊,继而由衷地赞叹:原来散文诗也可以这样去写。他的大胆与突破让我局限的目光再一次宽阔起来。方文竹说:“我想克服以前高贵的高蹈和八方散射,而收缩自己,向下,回到自身的位置,抓住一点,某种程度上说,是身体写作的放大与延伸。我的努力是找到一个根基式的写作,‘根据地’式的写作,或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地理写作’(月牙湾乃我的住地——新开发的城乡结合部),但是我也要力图超越地理写作本身。在具体的写作中,我力图超越‘实际生活如何’,而是达到‘应当生活如何’。”正如他所说的这样,他的散文诗组章《月牙湾》无论是思维、形态都建设性地成为方文竹散文诗又一个高度与标识。
方文竹的这组散文诗组章《月牙湾》打破或者干脆说抛弃了以往传统性和经验性写作,以全新的视角与理念重建了另一散文诗体系,这个体系将从他开始建筑。精炼的叙述,口语与修辞的奇妙结合,在场的存在与讽喻当下,主题的浓缩与内在的张力,不拘泥于结构与技巧,让结构服从于主题,致力于把复杂的事情讲得简单、透彻,并传达出深刻的思索与启示,都是他极力所展示出来的。而对现实的触及、对底层的关注、对人性的挖掘更加地敏锐和深刻,更加抵达生活现实的内核。所写的虽然都是小环境中最普通不过的小事、甚至是琐事,暗示的却是整个大环境下的社会现实与复杂人性。“一个秋夜里,平静的甘心街闹贼——/李二寡妇大骂有人偷她的手提包。甘大伯诉苦有人偷了他的活期存折。开出租车的关三卡逢人便说有人偷了他家阳台上的盆景。刚租住不久的江北小伙二禾声言有人偷了他的笔记本电脑。崔大妈神秘地告诉雷大妈有人偷了她女儿的心。贪腐官员老J自叹有人偷了他的罪证。落魄的诗人巨炮狂吼有人偷了他的奇词妙句……”(《偷》);“一年前,一位沿海朋友介绍:他通过关系,为一家企业找一个老头看门,月薪三千元,还不包括福利。对于我那故乡的父亲来说,不就是一份美差吗?在那山间祖祖辈辈劳作着依然贫穷,如今一个劳力全年苦累到头,总收入才三千元。/当我欣喜地将这消息告诉山乡父亲,谁知,他一点也不动心,只是淡淡地答:我在家,哪儿也不去!/思索了一会儿,父亲补充道:我在家看门呀。/父亲在家看的咋子“门”?土地古老的根,打理全家,庇荫儿孙……”(《看门》)。这种对当下现实的直接进入与在场,实际上暗含着一种抗拒与碰撞,其独到的视角、口语化的叙事风格为我们带来全新的诗歌面目与体验方式,并以其不动声色的锐利给我们展示了社会现实的丑陋、荒诞与困扰。“我看到了堆积——/文件。难题。冤假错案。农民工拖欠款。生活垃圾。中年的压力。茶余饭后的骂娘。骗子、小偷满街跑。人才交流中心人头攒动。大拆迁中的砖头。畅销报刊的来稿。热门行业的人员进入。上天入地——梦之路被堵。……/最头痛的堆积是时间——/昨天还要留存在明天里。/堆积得不能再堆积了:天地被占满,时间被涨破,一颗心灵被分切成十三颗心灵。/你还有心思溜达,不怕被堆积?/——一天,一个好心的友人问我。/——我才不怕呢!我将堆积的东西铺成路,走在上面……”(《世界辽阔》)。应当说,这种完全建立在现实层面上的诗,更加有力于揭示出社会深层次中的危机与冲突。摆在我们眼前的这些“堆积”,其实都是日常的司空见惯,而司空见惯的结果便是一日一日的麻木。因为“堆积”而麻木,因为麻木而不觉,时间一天天过去,心灵一天天屈从。但诗人可贵的地方或者说让这首诗“辽阔”起来的地方就在于他没有让这首诗一味地悲观颓废下去,而是智慧地“刹车”“拐弯”,在绝望之上给出一条希望的路,这正是他的这首诗的精神向度,也是这组散文诗所具有的精神方向的所在。
以自然事物或事件为载体,去传达它们本身之外的含义,是《月牙湾》这组散文诗很显著的特征,诗人看似随意却相当精心地将“地理”上的发生和当下的现实交织、交融,并让他的表达方式与认识方式高度地统一起来,其内在的联系均可辨认,往往从某一事物本相的视角开始,然后把它们圈定在某一范围内或框架里进行生成,继而带出有价值的思考或喻示。“八月我回到泉冲村,看到一位少妇在池塘里拔藕,她的身子弯曲着、屁股翘得很高,一旁的小男孩坐在地上光着屁股玩着泥巴。拔藕的女子不就是当年亭亭玉立的少女张七妹吗?//法庭被告席上。静听着法官宣判罪行的屈高明,额上一直沁出汗珠,头部渐渐低下、背部弯曲。//一位父亲到儿子新居看望,遭到儿子的一顿痛哭后,身子渐渐弯曲下去。//当我写下上面三个人时,不知咋的,我的身子怎么也弯曲不下来?(《弯曲的人》);“他就像蚂蚁一样,就像蚂蚁一样呵。/像蚂蚁一样,细小地活着细小得人家看不见,不小心就会被踩死。/像蚂蚁一样,爬行地活着慢啊慢慢慢地爬(只是误入热锅时你才急),不知爬行到何年何月何日,直到坟墓。”(《他就像蚂蚁一样》);“他的年岁比我长,装了一肚子的故事,满腹经纶。/他比我的梦多,像河水一样洋洋洒洒,无边无际。/他比我肤黑,皮厚,耐力强,一跃千里,有家不归。/他比我志向远大,漂泊无依,还想统兵三千。//此刻,他在别人的眼里:孤独,宁静,隐忍。/我却替他担心:在人间与河水之间,优柔寡断,徘徊又徘徊……(《停泊在宛溪河岸的一只乌篷船》)。这样的诗是直指本原的,人性的本原,命运的本原,存在的本原……它们让我们在一些细微、细小的变化中去体察或感受命运与忧思以及使命感的无所不在。存在意识、当下性与预警性的思考成了方文竹这组散文诗的血脉,而这种使命感或者说是社会责任感正是当下许多诗人所欠缺的。
“一个诗人永远不能从他所处的时代里缺席。”这是诗人刘川在他的一篇《高呼散文诗的当代性》中所说的话,他还说:“正是由于我们大量的诗人缺少了对当代社会的思考与关注,导致诗歌写作成为一个古玩行当、一个小作坊、一门维持传统的手艺、一个自娱自乐的沙龙,而越来越不为大众所接受——因为与他们今天的人生以及心灵需求无关。”而方文竹的散文诗“全景式展示当代生活及个体镜象与内心冲突的戏剧性和纵深感”(方文竹语)正是以他“对当代社会的思考与关注”充当了当代散文诗的急先锋,并为“散文诗究竟怎么去写”提供了良好的途径与更多的可能性。




方文竹散文诗组章《月牙湾》





他就像蚂蚁一样



他就像蚂蚁一样,就像蚂蚁一样呵。

像蚂蚁一样,细小地活着 细小得人家看不见,不小心就会被踩死。

像蚂蚁一样,爬行地活着 慢啊慢慢慢地爬(只是误入热锅时你才急),不知爬行到何年何月何日,直到坟墓。



他就像蚂蚁一样,善于搬迁,在一座小城里 一年搬三次家。那些凌乱堆积的家什,有些搬得动有些搬不动。搬啊搬,拿走一些秘密,留下一些秘密。

当然,你有你的秘密洞穴。



他就像蚂蚁一样,一只蚂蚁离不开另一只蚂蚁,轻微的叹息只有蚂蚁听到。

他就像蚂蚁一样,别人爬他就爬,别人停他就停。

他就像蚂蚁一样,吃遍天下的壮阳药,也不敢搬大象。



他就像蚂蚁一样,走进了我笔下蚂蚁一样的汉字。

幸亏,你遇上了一个纸上谈兵的人。





弯曲的人



八月我回到泉冲村,看到一位少妇在池塘里拔藕,她的身子弯曲着、屁股翘得很高,一旁的小男孩坐在地上光着屁股玩着泥巴。拔藕的女子不就是当年亭亭玉立的少女张七妹吗?



法庭被告席上。静听着法官宣判罪行的屈高明,额上一直沁出汗珠,头部渐渐低下、背部弯曲。



一位父亲到儿子新居看望,遭到儿子的一顿痛哭后,身子渐渐弯曲下去。



当我写下上面三个人时,不知咋的,我的身子怎么也弯曲不下来?





看门



一年前,一位沿海朋友介绍:他通过关系,为一家企业找一个老头看门,月薪三千元,还不包括福利。对于我那故乡的父亲来说,不就是一份美差吗?在那山间祖祖辈辈劳作着依然贫穷,如今一个劳力全年苦累到头,总收入才三千元。

当我欣喜地将这消息告诉山乡父亲,谁知,他一点也不动心,只是淡淡地答:我在家,哪儿也不去!

思索了一会儿,父亲补充道:我在家看门呀。

父亲在家看的咋子“门”?土地古老的根,打理全家,庇荫儿孙……

       

第二天,父亲突发脑溢血去世。

如今,儿孙幸福安康。每当想到父亲,料想:一定是他把守着鬼门关……





生活正渐渐变圆……



没有了爱情的人,干脆把月亮吞没了。

一部公费旅游车翻下风景区的百丈悬崖,惊飞之鸟献出了绝唱。

官员吹着数字泡沫,据说他的灵感来源于:看电视里高跟鞋赛跑。

长途卡车司机突然发现:他开的车载不动天外飞来的一只鸟。

南郊桥头修鞋大妈每天望穿100双鞋,凑补两个儿子上大学的路。

豪华摩天大楼上的一件粉红内衣,像半个天使的翅膀,飘坠护城河西边的贫民窟。

城市穿上它的华服,站在彩云之上,悠悠地唱:宝贝,宝贝,宝贝……



生活正渐渐变圆,可是用手轻轻一捏,它就破碎了。



妖冶小姐的手挽着大腹便便的老头,一张脸映在另一张脸上。在时代的灯红酒绿中,她们雀跃着,争当野百合。花香铺天,盖地。

精彩浅显的画面背后,有人喜用暗器。

娼妓的十八种玩法,弄湿了吞食星光的三叶草。

月亮伸出的一只利爪,只能挠翻哲人的盛宴。

明眼人在陌生人伸来的手上,雕刻了一扇绿窗子。

一粒小种子由十八个人搬运,其中六个人做梦,六个人叹息,六个人放弃。



生活正渐渐变圆,像一枚打动人心的硕果,可是我啃不动。



见惯了上帝的虚晃一枪,我在南辕北辙的道路上扛着行李,夜间书桌上的句子纷纷解开了纽扣,只有自己知道:一个人的内心里倒海翻江……

生活正渐渐变圆,像一只船舱,要我住进去。可是我仔细一看,生活的“圆”只是它那张开的大口!





花朵



长有耳朵的花朵,根本不叫花朵:她开放、吐香、枯萎时听从别人的。

长有耳朵的花朵,根本不叫好花朵:心不在蔫,三心二意,没有自己的个性和心性。

长有耳朵的花朵,往往开放成凄美的悲剧,比如一花开后百花杀,爱打小报告、一朵成为另一朵的叛徒,听到逆耳忠言时无精打采……



可是漂亮的邻居女孩诺兰一直待业在家,人们说她亏在是一只没有长耳朵的花朵。





世界辽阔



我看到了堆积——

文件。难题。冤假错案。农民工拖欠款。生活垃圾。中年的压力。茶余饭后的骂娘。骗子、小偷满街跑。人才交流中心人头攒动。大拆迁中的砖头。畅销报刊的来稿。热门行业的人员进入。上天入地——梦之路被堵。……



最头痛的堆积是时间——

昨天还要留存在明天里。



堆积得不能再堆积了:天地被占满,时间被涨破,一颗心灵被分切成十三颗心灵。



你还有心思溜达,不怕被堆积?

——一天,一个好心的友人问我。



——我才不怕呢!我将堆积的东西铺成路,走在上面……





停泊在宛溪河岸的一只乌篷船



他的年岁比我长,装了一肚子的故事,满腹经纶。

他比我的梦多,像河水一样水洋洋洒洒,无边无际。

他比我肤黑,皮厚,耐力强,一跃千里,有家不归。

他比我志向远大,漂泊无依,还想统兵三千。



此刻,他在别人的眼里:孤独,宁静,隐忍。

我却替他担心:在人间与河水之间,优柔寡断,徘徊又徘徊……





看到磨盘,我就一阵紧张



各种各样的磨盘,……磨,磨,磨,……



磨盘在磨。磨的快速,粉末子纷飞。



上下班人潮。担心扣奖金,炒鱿鱼。犯罪率。升学率。脏话。物价上涨。官场红人的政绩数字。房地产开发。攀比风。自由撰稿人的稿费生计写作。紧俏物品。一次性的情爱。内部分脏。走在小路上,永远有另一个人紧跟着。……



磨盘在磨。磨的润滑,越磨越精熟。



投机取巧。作伪手段。个人的小算盘。小人打的小报告。官场之道。讨好上司。心术。幻美的勾引术。假泪。造假工厂。畅销的伪劣商品。克斤扣两。婚外情。人际关系。给罪恶和不公涂抹色彩。进城村姑的新路。……



磨盘在磨。磨的猛烈,像鬼哭狼嗥。



    杂语并陈。公款消费。过把瘾。玩的就是心跳。洪峰压来。内心的苹果树忐忑不安。欲望的舞蹈。民工潮。各种讨薪催款。奸情大败露。一场虚惊的地震。股市剧跌。城市改造的大拆迁。孤注一掷的杀人犯。豆腐渣工程大曝光。查处大案与廉政风暴。……



磨盘在磨。磨的磨,磨被磨,磨个不停。

我也在磨,我的手不知是谁在推着,磨。



呵,各种各样的磨盘,磨盘在转动:在暗处,在生活以及生活的哲学中,在时空的裂缝中,在我们的灵魂中,在时代的无形中,……磨,磨,磨,……我们的城市是一间超大的磨坊。

我们一起都被磨了,磨成各种形状。





他张开的是小口



他说,自己欲望不大,波澜不惊,不挑不拣,吃喝不多,胃口很小。

他张开的是小口,一口一口,日升日落,一日三餐,定时定量,细嚼慢咽,在旁人看来不可理喻。

他说,他在这个世上,见过大风大浪,小,小好呀,小小小,小到世界原来只是一只笼子。



天下粮仓变成了稻草,油菜花开着不会变成菜籽,向日葵只是一个让人想入非非的摆设。

甚至要春日,不要秋天。

他张开的是小口,一口一口。他吮吸的是大海的一滴,浇灌着一座秘密的交叉小径的花园。倾国倾城成为他手中随意把玩的素描。惯于细水长流,是他的福份。

他惯于抱残守缺,躲进小楼成一统。股友们却松松身子,挂羊头卖狗肉,声东击西去了。



他说,吻你!

一万朵海棠中撷起的一朵,闹中取静,唇印成一枚独一无二的至冰至凉的徽章。

他张开的是小口,一口又一口。





杜甫诗《春望》的另类轶事



1,爷孙在护城河边玩积木游戏。一群摄影猎奇者踩坏了娇嫩的细花小草。导演选择了好背景。开发商圈起了一座私家花园。

2,种花养鸟的人在夜半赶走了母狼。

3,一封情书,像唐朝的酒,浸泡着一只臭虫。一对私奔了的男女回过头来高唱茅屋为春风所破歌。我躲在一个惊艳的段落里吃遗产的利息。

4,坤土戴起了烟囱帽,像顾城,更多的诗人则是光头佬。





如果一只乌鸦在雪地上呆久了



雪地上的污点,让整个世界提心吊胆。

如果一只乌鸦在雪地上呆久了,那就成为了雪地上的留声机,一股由不祥释放的激情让天地空荡。



如果一只乌鸦在雪地上呆久了,那就是一只不合群的乌鸦,有时候它又像是两只乌鸦、三只乌鸦,它想让别人不要认为它是乌鸦。它像是雪地上的挡道者,像一具黑棺木修改着纯洁。



如果一只乌鸦在雪地上呆久了,它就不会飞到诗歌里去,撒播文字的爱滋病。



仿佛取得了户籍。

如果一只乌鸦在雪地上呆久了,会长成春天的一棵小矮黑树





桂林三日游



走下月台,我帮一位陌生小姐拎包,被同事骂“不正经”。

我拜访当地的友人,友人拉着友人一起去南方的南方开公司做生意了。

我在宾馆将南方的月亮望成了弧形状,睡在床上的同事说着半梦话:“一块当地烧饼嘛。”

……这里有危险的天气和门洞,星相术的骗子,驼背的石头,比鸟飞得更高的人类,“山水的麻子脸只有现代社会才有呀”!



“一个沉湎于山水的人,山水是他的保镖。”

真的吗?我饮下一口当地的三花酒——

我有移花接木术。

我有还魂草。





刀的故事



深夜里邻居老魏突访我家,说他儿子的作文里居然有“用刀杀梦”的说法,可信否?

我答,相信有三条理由——

1,你的梦不同于他的梦。的梦做不到这一点,他的梦却可以做到这一点。

2,既然是梦,什么可能性都有。梦可以是一棵白菜、一头猪、一个罪大恶极的坏蛋……

3,各有各的行为法则。你不能杀梦,不等于你的儿子不能杀梦。

不相信也有三条理由——

1,你只是听说,没有亲眼所见你儿子的行为。

2,梦本身是不可信的。

3,主流观点:刀是实,梦是虚,两者不能结合。

在相信与不相信之间徘徊。第二天,老魏特地买了一把快刀并枕之入梦,意欲亲试一下杀梦。

结果,他的梦里没有什么可杀的,更不见刀。

后来,老魏干脆开了一家刀店,他的儿子却不敢跨进店门。

我从老魏的店里买回了一把刀,我为自己的梦留下了一个伤口的位置。





落叶



在深秋。一棵树脱下了一件又一件衣裳,身子单薄。

一棵树低下头,捂着伤口,没有喊痛。

暴疾的秋风中,一千棵树像哑巴一样呱呱呱乱叫,或在夜半磨牙,仿佛时间的妖怪一起窜了出来。

一棵树的叶子各落各的,各怀各的心事,风却是一位召集人,让飘落变成集体行动。我也想加入这支庞大的队伍,妻子却奚落起来:“你青绿过吗?”

一枚落叶里住着一位魔鬼。不然,你为啥讥笑我像一枚落叶飘着,没有定向。可是你知道吗?这枚落叶本无它的枝头——它的城堡又在哪里?

谁能讥笑命运?一只蝴蝶混入飘落的队伍中,像一枚彩色的落叶:她偏偏将自己说成天堂的使者。

“跳这样的舞,值吗?”一枚落叶盯着另一枚落叶,相互取暖,最终盖着大地的同一个印戳,不再孤独。

宛溪河畔,收废纸的人晃荡着,他看见半空中的一枚落叶在秋风中回旋,大惊失色。

夹在书页的那一枚在怀想着它的前世……我的笔端流出了它的灰褐色。





老夫妻



他是她的嫌疑犯。

他拥抱和风,她说风中有春天的气息,拉拢杨柳岸边的人,鲜花一样的人儿。



她是他的嫌疑犯。

她喘息于细雨。他说雨中有一朵娇羞的玫瑰,乐于暗示、乱抛媚眼。



猜测。怀疑。追踪。指责。无中生有,有中生无。……仿佛相互成为嫌疑犯生活了一辈子,一辈子磕磕绊绊、吵吵闹闹。



临终。他和她才相互握紧了双手:“看来,时间也不是一位好法官。”





拆散



将诗歌和情书变成一个个词语,被刺穿的词语的温热度渐渐退却。

将善良变成了罪恶,罪恶变成了善良,善与恶无法结合。

将时事变成房地产,三公消费,老百姓看病难,食品安全,豆腐渣工程,美军基地,联合国席位,非洲瘟疫,一辆警车撞倒泥菩萨,国境线上的月亮安装了陀螺,熬夜的人纷纷嚼着还魂草。

将故乡变成一草一木一石一砖,父辈耕种的田地秋色连波。

将春天变成一花一蝶,九个闲人走在浅水湾畔。

将凡庸的时光变成一个个惊心动魄的瞬间和捕捞的巨网,钟表变成了零件,记忆的碎片变成了现场,历史变成了今天。

将一个我变成无数个我,将一个人变成了肉体与灵魂的分裂,人类与动物的互换,猪八戒照镜子的合情合理,天使与魔鬼的对立。



——将我的月牙湾变成了世界。





亚现实



打桩机进了木直街,有人说来了命运的金刚钻。

南桥路到处是拆迁户,有人说,秋天的兔子不会半途而废。

甘心街呢,亮着那一层大家都不愿捅破的窗户纸。无言的明月多美观!

——徘徊于南门桥头,那个半痴的长发鬼喃喃自语:我要做一个牧人……



小红的作文里飞着十二只“白”天鹅,家庭老师改为“黑”天鹅,且穿上国产风波裙。

表弟轻吟丝绒一样的爱情,在高价婚礼上伴娘却对他明说,婚姻是一只嚼细粮的猛虎。

来天天乐超市购物的新婚夫妇突然大叫:牛头马嘴怎会珠联璧合!

天上的父亲来到宛溪河边抽着旱烟,手中的烟杆上突然贴上了著名商标。

小红好奇问我:神庙不是一块砖一块砖拼凑起来的吗?

——晚报记者采访月牙湾,在报道的后面抒情起来:“指引灵魂的灯盏还会亮起来吗?”



在命运的郊野,我悲叹春风的败笔,那么多苦心培育的花朵在练习自杀。邻居老魏却劝慰:世界也只会在词语里才能翻一翻身。

可是可是,词语可靠么——雪不是“白色”了,肉体不与灵魂对立,男人在女人的肚皮上作画已不算行为艺术了。



我补充:轻薄的唇,还可以含着一颗微弱的星……





一群人其实是一个人



黄昏时分宛溪河畔的一群人正在散开,走向各自的目的地,其实我将他们看作一个人。



他们中有的是一个人的昨天、今天、明天,有的是一个人的背面或晦暗部分,有的是一个人中未被表达的部分或将要出现的部分,有的是一个人故乡中的人或梦中的人,有的是一个人的天使部分或魔鬼部分,有的是一个的命运的序幕或结尾,有的是一个人的宛溪河居民部分或流浪汉部分,有的是一个人的上半身或下半身……



第二天早晨,那一群人又来到了宛溪河畔。我依然将他们看作一个人,只不过不是昨天黄昏时看到的那一个人。

河水流着。









一个秋夜里,平静的甘心街闹贼——

李二寡妇大骂有人她的手提包。甘大伯诉苦有人偷了他的活期存折。开出租车的关三卡逢人便说有人偷了他家阳台上的盆景。刚租住不久的江北小伙二禾声言有人偷了他的笔记本电脑。崔大妈神秘地告诉雷大妈有人偷了她女儿的心。贪腐官员老J自叹有人偷了他的罪证。落魄的诗人巨炮狂吼有人偷了他的奇词妙句……

有人证明:刚从南方打工回来的凤青青不会是“贼”——她在宛溪河畔呆坐了整整一夜,痴心望天,……可是,有人偏偏说:她才是一个不被大家注意的“贼”呢——“偷月!”



第二年的这个秋夜——

李二寡妇、甘大伯、关三卡、二禾都在忙活哟,早将去年的被“偷”丢掉九霄云外。

雷大妈问崔大妈:“你女儿的心找回来了吗?”崔大妈傻傻地张开嘴巴,不知对方说什么。

好心人问老J:“到底是谁偷了你的证据?” 老J:“全民都在偷我的证据呢。”

文学青年好奇地问巨炮:“还有人偷你的诗句吗?”巨炮冲天大笑:“我的诗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任谁也偷不完呢!”

凤青青从南方回到家乡办起了月饼厂,有人提及“月亮”,她回答:“月亮可食吗?可以转化成利润吗?”



岁月偷走了“偷”。





错在错里开花结果



光怪陆离的夜遗留的一轮圆月,在黎明化作一张皎洁的白纸,供一天作画。当画中人发出召唤时,他拦住了自己:现实的一半由梦幻构成。

一只白羊将一棵青草认作了粮仓,幸福的源头在迷途上流淌,一泻千里。

杀声一片的历史剧只看十分钟。一分钟里血流成河,十分钟里他溜了出来,但是,南朝四百八十寺依然笼罩于烟雨中,一朵奇葩火苗一样永远开着。

错在错里开花结果:冬天的戒尺用错了地方变成了春风。架在后背的刀子变成了翅膀。钉子拆迁户在月光中变成的仙境。将不爱的人试图爱一遍取得了双倍的收成。赞美泡沫的美丽带来幻梦的食粮。“多少人把旅途当故乡”(黄礼孩)。少年像落日,老人就像黎明……

灵魂投错了胎,借助别的肉体歌唱。在月牙湾,我的沉默,回应着世界的喧响。





寻人启事



张二宝开了一个玩笑,编造一小则“寻人启事”撒布出去——

“岁月是一把杀猪刀,花样美男变肥叔。

星空在坏心情下越看越像麻子脸。

遗失于大好的春光里,这块巨大的抹布已无污垢可用。

——栾树的抄袭者张二宝。”

结果,世间涌现无数个“张二宝”。他只好丢掉“杀猪刀”,不望“星空”,不使用“抹布”,伐掉“栾树”,……还是不行!仿佛自己真的“遗失”了。最后摸着自己的心跳时,才算认出了自己。





月圆之夜,我画方块的图



古老的容器——晶莹的琼浆也会有干枯的时候。

蝶恋花的欢歌里,我捕捉到了一丝不和谐音。

(上帝的后花园里,乌鸦给人性的机器拧紧发条。)



世界穿上了意义的盛装。可是我的空空的身体,不是由意义来填充的,而是装着原汁原味的山河!

以自己的犄角、棱角、锐角,砖块状、瓦片状、球场状、石碑状,……挑刺着令人窒息的混沌之美,谋杀的快刀一下子变换了角色。今夜,写诗是轻浮的。

温润、圆满、精致,……拢集残败的碎片,坍塌了,传家宝的破裂拉长了我的想象的秘径。一路上,荒芜的乱石和坏脾气的藤蔓,别开生面。

“神恩不降,孤寂便没有价值。”(朵渔《在期待中——里尔克在慕佐》)



我画方块的图,划出了自己的城堡,就为灵魂这三公里的边疆呀。

斟色酌线,调配千军万马,经过黄金海岸又回到了原点。

——从一个故乡望见了另一个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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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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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意识、当下性与预警性的思考成了方文竹这组散文诗的血脉,而这种使命感或者说是社会责任感正是当下许多诗人所欠缺的。
写得到位,精彩,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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萦之 来自手机 版主 2020-8-8 23:08:10
欣赏,诗和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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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力 来自手机 版主 2020-8-9 15:20:37
三言两语就是一张人物特征素描,这些素描既是个性的,又有着社会的共性,读来,如隔壁邻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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