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 雁
  文/剑男

在幕阜山，我从没有近距离见过大雁
大雁只在幕阜山的空中飞
秋天时候，它们列队从北方天空飞来
有时呈人字形，有时呈一字形
像多年以后我在南方一座小城看到的
飞行表演。一一雁是有组织的
很小时候，我就对它们的这种集体性
有认识，这种认识和观察无关
而来源报纸上把一些人称作领头雁的
比喻。比如我的叔伯永生就是
他带着一帮年轻人在塘湖公社修水库
整整一个冬天，最后因为风寒
造成肺部感染死在水库堤坝的工棚里
那张称他为领头雁的本地报纸
至今还被他做木材生意的儿子珍藏着
但我所见过的、真正的大雁永远
只在高空飞行且形象模糊
我甚至从没有看见它们从南方飞回过
只有它们带给我逃离贫穷的梦想
从未改变，在我一直渴望的、辽阔的
高天和远方

□ 野 鸡
  文/剑男

野鸡的学名叫野雉
它们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被污名化
现在相当将一件旧物又刷了遍黑油漆
更模糊不清。但我说的野鸡
是真正的野鸡，是藏在矮灌群中
有着艳丽的羽毛和长翎尾巴的一种鸟
和人类不同，雄性野鸡花枝招展
雌性野鸡光芒则要黯淡许多
我见过的野鸡一般都是雌雄双宿双飞
有着和人类大致相同的伦理
在行为上常常为自己漂亮的羽毛所累
只能低飞，且缺乏持久的耐力
一年冬天，我跟着堂兄上山捕捉野兔
在一座坟茔旁的紫萩下意外发现
两只野鸡，堂兄眼疾手快
用手中木叉叉到其中的雄性野鸡
雄性野鸡就是因长尾来不及离开地面
而被逮住，但这没什么值得
炫耀的，值得我今天仍反复讲述的是
那只雌性野鸡，它在惊飞后不久
居然又悄悄地走了回来
在山林的空地上，望着我堂兄用绳子
系住的雄性野鸡，步履缓慢
像个绅士，让堂兄很快就将他牵着的
野鸡变成了令人称羡的一对
这和人类一样，在一些重大变故面前
女性的果决无畏，总是比男性
显得更像男人

□ 麻 雀
  文/剑男

关于麻雀，我记得它们
成群地在黄昏飞，记得它们宿在河边
乌桕上，像枯木重又长出叶子
在我的记忆中，它们大部分时间停在
电线上、屋檐下或黄昏的田野
几乎全都是群聚活动，也因此很多人
对单只麻雀的记忆是不清晰的
个体记忆几乎全部淹没在集体记忆中
我们曾经将麻雀作为公害，以
举国之力对它们进行大规模驱赶捕杀
好像人类从不知道麻雀比他们
更早地出现在地球上。那可能是麻雀
有史以来遭遇的最大一次伤害
我曾救下过其中的一只，因翅膀受伤
我将它藏在屋后的一个草垛里
每天给它送水和捉虫子吃，直至它在
五天后痊愈离去。都说麻雀虽小
五脏俱全，其实麻雀是最有人情味的
那只被我救治过来的麻雀
在此后的每天早晨都会飞到我的窗前
叽叽喳喳叫上一阵，一直持续
到深冬严寒，窗户被封上厚厚的报纸
那年大雪封山，此后那只麻雀
就再没有来过。经过一个冬天的大雪
麻雀好像少了很多，开春后
人们议论纷纷，而我多天一直都做着
同一个噩梦：一只孤独的麻雀
在苍茫天空中飞着飞着突然一头栽向
雪地，并在瞬间就被大雪掩埋
看不到一点的痕迹

□ 断 章
  文/剑男

读到一行白鹭，把晴朗的天空涂得湛蓝
看到一张报纸
包裹着金黄的油条出现在餐桌上
这是幕阜山中的一个早晨
草木新绿、绵延起伏的山峦间神清气爽
而报纸副刊上
一个整版的诗歌已经沾满了生活的油污




□ 梦中遇见父亲


昨夜梦中，我看见四十年未见的父亲
穿着一件绿色军大衣出现在一个嘈杂的火车站
隔着十来人的距离，我怎么也挤不过去
大声喊，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个人孤独地消失在人流中
想起父亲生前说火车是一条放大的百脚虫
依赖快速奔跑才能扛起身上的负重
这有点像他颠沛流离的前半生
我盘着双腿坐在黑暗中，只觉隔着死亡的距离
一列火车正在我体内轰隆隆地开进又开出

□ 谒李自成墓
  文/剑男

我们到达时，下起了小雨
墓地左侧一片臭牡丹开得冷艳而热烈
想到一个秦地人命丧楚国
这诡异的历史宿命似乎使周围的树木
苍郁了一些，我在墓前
献上一枝从道旁折下的素淡紫萩
愿我匍匐在大山深处的亲人仓廪丰实
愿这深埋的悲剧不再在人间
残忍地轮回

□ 紫  藤
  文/剑男

老屋左侧山崖上有一树紫藤缠在一丛黄荆木上
一圈圈环绕，规则而整齐

在我老家很多高的山上都生长有
因其沾土即活、且易抢夺其他植物的生存空间
而常被砍掉，极少看到它们开出紫色花串

这种攀附其他树木的藤百无一用
堂兄边说边砍下一根老紫藤，将砍下的枯树枝
分两捆捆绑一起

当他将两捆枯树枝挑在肩上
我看见的是两丛开了花的树枝走在黄昏山路上
黑瘦的堂兄就像枯木逢春

□ 黄昏即景
  文/剑男

一个中年人坐在河边吹笛，一个少年
在不远处掷纸飞机，一群鸟从树上吵到树下

笛音忧伤，像在为低飞的纸飞机伴奏
鸟声嘈杂，像正在用欢快的喧闹把暮色推远

而更远处，夕阳正在山顶缓缓沉落
山脚下的村庄在余晖中看上去像挺了挺胸膛

□ 春天的捕快
  文/剑男
  
1

春天作为一个词语
它拒绝滥情
厌恶被人工改造过的桃树上的虚假热烈
那因瘟疫困居山村的人
个个像告老还乡的顾命大臣
我厌恶他们把远方的城市比喻成
他们放弃的陈旧的宫廷

2

我是这个春天的捕快
也是和这个春天一起亡命天涯的人
我像风一样潜入人间
如果你仔细聆听我的声音
你会发现，我虽王命在身，但
我在春天强忍着的痛苦
和被寒潮袭击的大地一模一样

3

小二，需多少这样的酒
才能把春天灌醉。泡在酒中的蛇
我以为它已死去，以为
这酒配春天的困乏
也配镇住在山冈逡巡的狐狸
但当蛇在开封后的坛中突然蠕动腰身
我不得不将它一刀两断
就像斩断一段孽缘，任凭那血洇散在酒中
像客栈格窗外殷红的桃花

4

这世界每样东西都有一个替身
语言也有，当你忤逆了春风，你所描述的
繁花都是损枝的乱云，你所铺陈的
绿都是害骨的膏腴，就像蛇有那么好腰身
你却不能指认它和狐狸互为前生后世

5

路上不再川流不息
对此时逃难人而言，划地为牢
和亡命天涯并没有分别，一切都像
一场灾难电影的背景
有东西在献媚，用玷污的话语
而另一些妖言惑众者像夜半的雷霆
迫使大地在黑暗中返青
我被迫成为一个失业的流浪汉
和所有的人一样别上
灾民的红袖章

6

那告老还乡的顾命大臣
身上藏着多少朝廷的秘密，他们守口如瓶
又像一个个受惊吓的政治犯
以为老是安全的，年轻时他们读孔孟
认可君子自强不息，现在都是庄子的徒孙
认为人如一棵被风雨蹂躏的伤残老树
能够因无用而得养天年

7

雨幕遮住我心中的抑郁
有赶尽杀绝的冰冷，也有死灰复燃的暖意
春天有逃亡者是多么煞风景的事情
我想，在春天缉捕一个政治犯是无意义的
监视他的言论也是无意义的
只有春风才是这个世界最大的政治
只有春风才能在人间建立一个
生机勃勃的新世界

8

任何人都无法扺挡春天的到来
唯有突进或退守，像小草
齐刷刷钻出地面
或沸腾的湖水隐身蒸腾的水雾
唯有春天最像上帝的杰作
有上帝造物的傲慢和上帝造物的完美
它无法被漠视，也不能被缉捕
自此之后，一切
都是顺理成章，周而复始

9

那伴生的寒潮也顺理成章
这是春天必须经受的残酷和自我捶打
这场瘟疫中附加的使命使我的职业
毫无意义，因为春风不度
大家都不过是被命运捉弄的无辜者
只有自设的牢笼和自我囚禁
如冷空气从南到北

10

而春天作为一个词语
不仅仅是一个词语，仍有破土而出的植物
显示新的力量正在形成，从果仁
顶破硬壳那一刻开始
人们将不再在开放的山野相互纠缠
也不在封闭的茅舍相互奚落
困居的人将重新回到他离开的城市
我也将重新获得自我

11

不赞美春天
也不在春天里醉生梦死，或伫立偏远
我缉捕春天手持滤镜的人，但不缉捕花朵
我尾随困居乡间的人，但不告老还乡
我同时是矛和盾的集合体
愿意和所有在这个春天新生的人化敌为友
退出江湖而隐于尘俗

在窗外消失，即使被砍掉 它也会重新从他心底里长出来 站在它原来的位置

记忆犹新且心存敬畏，她说 事物不能光看外表，你看 剥开后的竹笋一层层多像一座佛塔 它们在被挖出之前，每根里面 都住着一个菩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