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火车站以南：中午

火车站以南，一群异乡人在打盹
他们的梦要越做越长，——像
一节节不断衔接起来的火车车厢?

火车站以南，一座旅馆幽森洞开
金钱涌动的旅馆，周围分别是
南下的民工、小偷和卖弄姿色的川西少女

他们随俗雅化，就像阳光酒店
千黛发廊，——当中午的光线从
他们身边移开，不必要的隐藏使
他们混淆了城市文明本身——

“生活就是习惯，既无欢乐
也无痛苦，就是一列旧时代的火车
要挤上时代的铁轨。”就像一个穷人
巨大的贫困已使他对乞讨不再感到恐惧

他们的打盹甚至有与时光较量的
意味，——就像他们不得不接受的
忍耐，被城市视为垃圾的一部分

“有什么可以改变渴望幸福的
心力呢?是不断向前的列车，还是
被阻滞的行程?”——一个简单的

向度。难以把握的命运的向度
就像命运本身

到中午，喧闹的火车站上空
甚至涌上了大寒前沉重的阴云——

甚至有两柱火车的白烟被风压到
火车站以南这群嘈杂的异乡人中间
——使他们的心突然被什么紧紧收束

（1995）

◆08   星空下的灯塔

这样灿然的星空下，灯塔其实
是渺小的，一生的风浪，或者整整一条河
灯塔置身于命运的暗礁和激流
万仞高空上的星辰压下它的光芒
你看它摇晃中的坚持，多么像时光的自伤

美丽耀眼的地方，光明制造了困惑
危岩和礁石间灯塔像一座祭台?当
河面黑暗消失，飘向无由接近的碎片残骸
而星空，它笼罩八百里河川的苍凉
并不能把灵魂的船只从一生迷乱的漂泊中救出

那古旧的，永远闪烁在前方的火
此刻，它照着一个人生命的突进和努力
它醉饮终似静止的水面，如众多的词语
在隐忍中过渡，坚忍的、血性的弥漫
逼退黑暗，使一次心灵的行动成为可能

而思想逼近火，我半明不暗的生命旅程
从一天的蒙昧开始?灯塔
所象征的，沉船触及了暗伤
这光是光中消失之光呵，模糊了
自由清晰的事物，在静止的心灵弯道上

像这迷乱的星空是千万座灯塔簇拥
绕过礁石，避开一个人命运中可疑的激流
凝望灯塔，守住内心的光明
我看见星空下隐约的河，万盏灯花把它点缀
仿佛大地干净的胸膛滴下血液，再
也没有什么可以把这一生灵魂的
独旅与黑暗混淆——

古老的灯塔穿透命定的危岩和礁石
被摇晃着的，像迷惘中的生命仍然在坚持

（1996）

◆09   在风中的河边

“一个人的冥思不伴随着风声是不可想象的，一个人
冥思，时光在变厚，生命在延长，而风要更加尖锐”

在黑下来的傍晚，在河边，一个矮个子的中年人
这样说，我看见(或许只是感觉到)风正在
掠过炊烟散尽的屋顶、一只斑驳的船及它附近的
一座牛奶加工厂

“类似于劳动的艰辛，一个人的缺陷是
他饥饿的胃和烙血的肺。”而大地捧出了它的
牛羊、稻谷和深夜仍在轰鸣的厂房，正在
蔓延的黑暗(但不是风)在河上游的一盏灯中
得到更深的滋生

我看到万物的旋律都源自劳动的沉默，只不过
在风中留下了灰土、尘烟及气味——

一辆破旧的马车在行进中碾断了自己的腿
一只鸣叫的寒蝉，不知旦夕但刚好撞上了黑夜的大门
我看到它们都没有走得更远，持续到
深夜的劳动却为它们擦亮了满天的星辰

一位苍老的母亲在月光下挑选
谷粒，牛奶加工厂的轰鸣搅浑了黑暗中
的思想，而风中充溢着的是牛奶的清香

而我坐在灰蒙的河岸，一条河和它两边
稀散的村落都亮起了灯火，我看见一个人的冥思
和大地的沉默紧紧在一起，离风很远，离心很近

（1995）

◆10   七月十五日夜

心灵带来时光的盈缺，七月十五日夜
爱达到寸心，我要让它迷人的笙箫吹出血滴!

一辆在空明中奔驰的马车，一个在光滑
乱石中前进的孤独者，七月十五日夜
我要到故乡去看望我久别的亲人呵，一轮
明月孤独的突进，苍穹的姿势有些浮颤

我沿途看到的是寂灭的山岗，倒毙的秋草
一只在清辉中迷途的鹳和一辆熄火的
拖拉机及在它旁边和衣而睡的中年人——

“你看，有多少生命还在今夜乘着月光奔跑
像心灵的约会，心有多近爱就有多近
沿途的青砖瓦舍，依旧有灯盏
还有一些皓首单衣的老人
这样的清辉使它们感慨人生的慈悯——”

我甚至还在一条小路上遇见一个瘦羸的
小孩去请邻村的赤脚医生，他哭泣着
但月光使他的面色凝重：“我一直跟在
月亮后面，黄昏的一阵风吹倒了我的母亲”

而我这样奔赴故乡，轻快的风不久
就吹过了我悲凉的胸膛
“——人生盈虚如彼，这累人的
他乡，寸心即是到达或者说他乡即是故乡?”

（1996）

◆11   旅 人

一切都是经过，一个被时光任意抛弃的
地方，无论是阴暗、晦明。怅然的
是鼹鼠刨出地底的火，一条直达的铁轨
偶合了心灵的弯曲，是永在途中的人在途中成为秩序

命运在中途是会改变的，相对于既定的
肉体的向度，一个沧桑的旅人——
“一个沧桑的旅人他就要在中途
下车，像一个即将的缺席者。”——

“我一直在寻找一个遗忘的村子，但
一张列车时刻表总是把我剩下的
时光一一予以指明，而村子却不在
任何一个终点，它
已经消失，只能在途中”

他在一个飞驰而来的小站下车，他看到
甫停即逝的列车出现加速度，不禁伤心
“这是乌尔镇，一颗贫乏的心脏
从这里向前只有一条路，那里
能不能还我最初心灵的欢愉?”

他不知道他乡即是何处，自从有列车
他就一直这样在驰骋，一条铁轨
通向它的终极，众多的铁轨带来灵魂上的
困惑，他经过的只是时光反复的褶痕——

“这个机械和物欲的时代，列车
始终在其间奔驰，时光抛人何等呵
从前的灯火、回忆，如今是一座座城阙
再也看不到土坯草寮的故乡”

（1996）

◆12   此 刻

此刻存在于一个夏日的午夜，此刻
一列火车穿过黑暗的隧道，时光变得寂灭
一个垂暮的老人到了弥留之际

此刻一部音乐被众多睡眠的心灵演奏
此刻借助圣灵的耳朵，残章使余光在风中
舞蹈，又在风中折断了翅膀

此刻的广场收敛了迈开的双脚，此刻
一个独身女子穿过寂寞的街道，在一座
石雕旁吐出了隔夜的思想、食物和胃

一个老媪在旧时代的电影中睡去，梦到
失踪的孩子，此刻一个老年人在幻像中
复活，看到今夜起身的亡灵

此刻的歌唱遮住了撬开仓库的强盗，此刻
人类的陷阱被穷人踏中，雷霆
惊动了半夜的良知

此刻一万颗生命降落人世，此刻
原罪和救赎在衍生，一个落第的书生
满面泪痕

要重返命运的漩涡呵，与时光为伍，此刻
一只迷恋月光的蝴蝶在荆棘中扯断了翅膀
午夜梦回的人看到自己仍然在梦中

（1997）

◆13   象 征

一座巍峨的大厦，一种形式主义的美
一座森林，一个迷途思想者陷入的宫殿
自然的法则和人类的心跳，它隐秘的
秩序苍穹也不能把它剖析——

一个老人，一轮清辉中皓首单衣的散步
昨日的马厩、羊圈，今日的感慨、慈悯
一座坟茔也不能让他更加洞察命运——

诱惑来自一座梦中的游乐园，生命中
巨大而雄浑的晕眩，生活中难免的急流旋涡
一个沉思默想的中年人也不能在艰辛中回到童年——

一艘困在大海中的船，一匹被击破水囊
的骆驼，它们面临的威胁是一样的，神明
也不能为它们指出清晰的路径——

一个圣徒和一个乞丐走在途中，衣衫褴褛
风餐露宿只是一种表象，肉体与精神的两极
哲学也不能忽视这两种人简陋的生存——

太强的光将照得什么也看不见，只会
留下更黑的黑暗，庄严的是大地上的青砖瓦舍
一座座升向天空的陷阱，最聪明的智圣也
不能不吃饭睡觉，画地为牢——

知识也无法解释生命中的偶然，真理
有时也要在风中起伏摇摆，——画面完美
词语准确，一种象征也不能把自己阐释

（1997）

◆14   与高更在布列达尼半岛

从一个股票经纪人到一个画家，这
是十九世纪法国的一幅时代插图

这是一座风光旖旎的半岛，有两个人
乘上了通往它的快艇，——它意味着放弃

就像灵魂的自我放逐：生活中的
事件胜过艺术及形而上的表达与联想

从沙滩到礁石在海中的浸蚀
如果还有一位曲线毕露的女郎，那

也不是对艺术的拯救，但它是人性的
是粗野健康的美获得本质的釉彩

——“独具一格”。时代的
评论找不到词语的终结意义，一个

画家并不接受，他看重的是一个
浴场，敞开的美和美玉上的瑕疵，是

客观世界的主观感受。一个平面上的
非物质空间，包括牛、天使和人类的母亲

“你看，艺术高于生活”，只有
他一个人没有喊叫，必要的缄默

使他自己也成了一座岛屿，那是
在布达列尼半岛的格洛阿内克旅馆

一个理想的、象征的、装饰性的
幻觉空间，他预见了死亡，但仍受命前往

（1997）

◆15   午夜，下起了薄薄的雪

在这样的午夜，一个人的灵魂在风中疾驰，一场雪
正悄悄降落，——这样的午夜——
闪耀于黑暗中微明的暗示，我看见
薄薄的雪渐渐透出暗光，像黎明

“一个人的独行坚持到深夜，黑暗
就消失?”在这样的午夜
一个人在风中疾驰，沿途是低矮的屋檐和
不眠的心，他行走，感到衰老聚向头顶
“啊，风雪的覆盖多么迷惘，黑暗在
虚幻中就要崩溃?”

寒风有一对冰凉的翅膀，湿润的肺使他
不断地咳嗽，“时光有一片辽阔的光晕呀
你看，生命就像雪花的飞舞，我
要在风雪之前返回故土，但看不到
大地峻深的怀腹”

一座旧时代的木房依旧亮着灯火，旁边
是一堆结着冰凌的柴薪，他走过
他听见弱小的雪片传来大地的心跳
一只迷途的黑鸦鸣叫着划过远空——

“这个虚软的季节啊，谁还在
忍受这寂静得尖锐的夜晚?大地浮白
是不是生命的突进都要这样咽回
心中的泪水?薄薄的雪
像黎明，——而灰蒙的天空下
更大的是遥远的沉湎将他围困”

像一个人内心虚幻的显影，闪耀于黑暗中
微明的暗示：——这样的午夜——
奔驰呀，浮肿的双脚离开了大地
但有着热血的翅膀在飞

（1998）

◆16   诘 问

是不是可以在寂黑中迎着阳光生长?像
植物的种子，是不是可以
在物质的时代和灵魂一起飞翔，像
虚妄的梦，——是不是
很多的代价都要付出血和泪?

更尖锐的，是不是仁慈和
恻隐造成了人类的孽障和罪？
是不是金钱和权术使众鸟解羽?
一个时代的判词在离析，是不是
撒旦在人间交出了命运的僭语?

穷人在哭泣，为在寒凉中有
一件单衣，朝圣者放弃了思想
在宿命里寻找生命的归依
那些亡命的歹徒啊，他们则绑架了
一具骷髅，让风驱散了心头的寂灭

我分不清公众和庶民，很多
都像被废黜的王者，滴血的斧斤
高过他们的头顶却浑然不觉
像蝼蚁在大地上的蠕行，长长的
征途接着又被狂风吹乱了阵营——

“这是背叛者的出奔，残简
断牍中我们寻觅历史的见证——
是灵魂的大鸟在空中盘旋，它的
降落即死亡，机械和物欲是它的
两翼，是弥赛亚给人类的陷阱——”

而我们是不是可以通过牺牲达到救赎?
像蛾子对于火焰，商业时代的肉体对于灵魂
我们是不是可以将血和泪浇灌在大地上
像反复锻炼打的钝铁对于命定的思想和原罪

（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