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外七首)
文/半个我
我所见过的悲怆,莫过于
亲兄弟分家,拆掉一部分祖宅的房子
那一年拆房的是我的幺叔
他从右耳房开始,一直拆到小二间
父亲坐在檐坎上,沉默不语
每拆下一根椽木,就像从他身体上
活生生抽去一根肋骨
正要继续拆时,父亲突然站起来:
“再拆就是堂屋,我把它买了”
堂屋得以保存下来。每到祭祀日
父亲备好一桌饭菜
烧香蜡钱纸,请天地君亲师入席
吃力地屈下膝盖,三拜九叩。那一刻
仿佛列祖列宗又回到人世间活了一回
仿佛父亲不再是梧桐沟,那个孤独的孩子
母亲的叙事诗
此刻的欢愉,属于我年逾六旬的母亲
和我刚满四岁的儿子
他们一起去后山坡种玉米
刚挖好一个坑,儿子就用一把锅铲刨土
把玉米坑盖上
好不容易栽下一株
儿子又跟在后头,悄悄地拔高一点点
母亲微笑:小坏蛋,在干啥?
就像当年她对我说:二娃,你想吃家伙啦!
一瞬间,我竟原谅了母亲对两代人的溺爱
这等于原谅时光。一片玉米地
在青与黄之间交替,将母亲慢慢变老
天色尚早。一位年逾六旬的祖母
有足够的耐心,陪她的孙子尽情玩耍
在泥土铺开的稿纸上,写一首叙事诗
她用一个下午,完成了大半辈子的倒叙
初夏帖
在乡下,匆匆赶到初夏的事物
都憋着一股气
溪水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
青蛙刚学会浅吟低唱,它的鼓点
正在惊雷的腹中徘徊
玉米长到两尺高
十天前插下的水稻,刚开始分蘖
苦竹芛冒尖,笋壳里装满了人间疾苦
它们都憋着一股气
几个年过花甲的人
趁农闲工夫,缷下一车石头
石头里有内山石、外山石
以及尚未刻字的墓碑石
他们小心地挪动着脚步
将属于自己的石头,抬进一块空地里
因年岁过高,他们咬紧牙齿,涨红了脸
他们都憋着一股气
那些石头,还要等待一段日子。石头
也在憋着一股气
梦中白船
江面上一队渔船缓缓驶过
最末的那只
停了下来
一只因我而停下的小船
有着露珠的洁净,白雾的外衣
为了看见自己的倒影
它只停留片刻,便匆匆散开
月光投射下来
江面上铺满指甲般的反光体
那是我
转世前掉落的鳞片
晚风
设若漆黑的夜晚,风会有怎样的旅程?
天黑的那一刻,风挥动画笔
把最后一朵火烧云,涂抹成一幅
黑白照,并迅速向大地蔓延
河流是黑色的。风途经石板溪河
流水送走一片片飘落的叶子
田野是黑色的。风途经下罗坝
露珠摔了多少个跟斗,才爬上一棵稻穗的额头
设若我跟着风旅行,我也是黑色的
风在骨头里左冲右突,推着我
一步一步赶往梧桐沟
再次走过一片墓地,那是我回家的必经之路
老坟墓睡得正酣,新坟墓一两座
风停下脚步,点燃一堆磷火
像是照亮了它自己的最后一程
彼时已近子夜,我摸索着走进村口
又一阵风赶上来。若仔细听
这风声,像极了邻居家婴儿发出的一声啼哭
停电的夜晚
那一刻,整个世界变得一片哗然
铺天盖地的黑潮水般涌上来
像一个幽灵,先把一瓶水抽空
再用黑色将这个空瓶子填满
屋檐下,蜘蛛在赶黑编织一张网
想要把自己包裹得严丝合缝
而那些昼伏夜出的蝙蝠和猫头鹰
纷纷扇动翅膀,试图穿破黎明的曙光
摸黑行走的人,跌跌撞撞
稍不小心,就会跌入思想的深渊
但他不会轻易向黑夜缴械
他努力地伸出手,抓住一棵救命稻草
仿佛抓住了一个词语
从一个词语的骨头里,取出点点萤火
屋漏记
建一座瓦屋,用百年时光
让皱纹爬上屋檐,接受漏的宿命
猫捉老鼠,掀翻瓦片,雨水从瓦楞上漏进来
溪流潺潺,从墙缝中漏进来
月光从亮瓦中漏进来,收下白昼的阴影
风声一天比一天紧
这些年,瓦屋先后见证了多位亲人
从一道木门槛中漏出去
他们相聚的地方,就在不远处的小山岗
我相信夜深人静时,会有一个游魂
悄悄潜入瓦屋,窥探蜘蛛结网
修补遗漏的痕迹,并试图从瓦背上
找到时光的证人
证明那些进进出出的人和事物
其实就在原地,在堂屋上方
蜕变成一只飞蛾。它们被烛火捆绑着
镶嵌在那张,打满补丁的蛛网里
出水口
群山环绕。下罗坝像一把大水瓢
一路收集山间流水
在瓢把处形成突围之势
多年前,人们在瓢把末端修建
金锁桥,试图关住两岸风水
但流水前仆后继,径直穿过桥孔扬长而去
有些风声已经漏走
有些水声突围后就不再返回来
桥缝中,一株黄葛艰难地生长着
像一把遗失多年的钥匙,重新回到人间
水中央多出一个影子
他可能是,等待被打开的那个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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