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高山的顶上无缘无故地挥挥帽子又走下来了(怀斯诗集《月亮在东边太阳在西边》代序)
标题是日本近代诗人石川啄木的一首俳句。如此没头没脑的句子。它是诗吗?它传达什么,又象征什么?松尾芭蕉有一首:
古池
青蛙跃进
水之音
每一个字都不难,难的是进入作者的感觉世界。俳句是日本的一种诗歌形式,以其著名的短和对自然,世俗生活的凝视为形,更以其轻为特质,以一代万,以有限喻无限,传播微光和战栗。俳句在近代风靡全球,以小宇宙大趣味著称。有很多年我全副身心浸润在日本语言文学,曾以此为衣食父母和瞭望世界的窗口。简约是它的第一精髓。这种短不是手机世代的短平快,而是,慢。用心灵沉淀大千世界的繁杂,千钧之力凝聚于一个简单意象,寥寥几笔。森林的寂静不是像石头一样沉重和帷幕后的死寂,恰恰相反,其间进行着各种各样的活动:鼹鼠睡醒了,把脑袋伸出洞口张望;叶儿以无序状态在你前后左右飘舞;一队扑簌簌经过匀速行进的阵雨;青蛙弹跳出扑通一声。万物发生,森林却越发静止。日本人在1000年前就认定瀑布是无声最好。这样的无声把时间拉得很长。
我不打算在这里细述这种东方禅诗如何震动了二战后的西方诗坛。只想告诉你,在美国写俳句的诗人比日本以外任何国家都多。这些英语俳句基本上不拘泥于日本俳句的5-7-5三顿,也打破英诗的传统格律,尽量以日常语言的形式描述事物的纯粹性并引向唯一指定。俳句在美国的繁荣得益于美国的自然环境,诗人的哲学之眼和自由心灵。在这里诗人更容易接近仍是原生态的森林湖泊沙漠沼泽。他们并具有知识性,矛盾,精神之力,将解构之后的事物轻而易举地还原于简单明白的形态并赋予暗示性。我无意中跳入一个更深的古池。
严格地说,我的这些短诗并没有遵循俳句规则,也没有至少借其自然与人生的永恒战栗,而是首取其短,但俳句对我在观念和审美方面的渗透是不言而喻的。写这些五行与三行时,我正经历一个从什么都想要到极简主义的变化,后者并影响到我诗歌的方方面面。很长时间一出手就是五行,后来又压缩到三行。汹涌的诗情到此遽然打住,就那样停止在河口,因为河流已经冻结。我常常用三行讲述一个故事:
她在路边摆个菜摊小小的蒜苗
小小的葱芹菜芫须生菜。她一直认为顾客说贵
是装的的确是。她坐在那里打盹就到了北京 ——《垂暮之年》
草地上蓦地腾起火焰。这回完了
鱼俘们一番骚动后复归于等待戈多。没有提溜出东门一剑封喉父亲
额上的渔灯,映出陆家街世代麦饭桌 ——《夏夜,一对父女穿过草地》
或者表达一些天马行空的内心活动:
罗西亚山脊与我
依次跌入黑鸟的苍穹,转眼模糊了脸
时间给你围上尼安德特人的兽皮我穿荧光雨衣空间
使巨人卑微。这时就开始怀念上世纪星期六的两路口影院了
隔着齐普利安·波隆贝斯库,你送我瑞士军刀——《星空》
最多的却是对此在的描述,三行在这里已经绰绰有余。
在尾濑湿地不期而遇,不约而同向对方
伸出手。秋天就要过去万年湿地跌回海洋他们
比目鱼的左眼右眼 ——《步道》
我的词句也在越来越深的暮色中却步。这些诗记录了我生命的一段黑暗甬道,期间我失去了妈妈,照我一生那盏温暖的灯,和唯一的哥哥。有两年时间我整天纠结着关于生,关于死。
我留不住执意东去的水,打陀螺的小叶榕
留不住薪荛也留不住
青山。母亲
如果你知道大风雪转瞬将攫走他哆嗦的身
在十二月的炉火旁,你愿意给他生命吗 —— 《叶子》
在漫长的告白之后不再说话
我们解除了
以任何仪式没有仪式
的承诺。两个人的山坡上你陷在春天的牛蹄窝 ——《两个人的山坡》
相信在这些短歌中,在读者等待诗歌揭示美之前,会读到怀斯诗歌的特质:精神和温度。如果死亡终将吞噬一切,我的追求还有意义吗?爱是什么,怎样去爱?我思考的结果是无结果:生命就是爱与痛。再爱都终归是痛,再痛也还会去爱。至今我仍然走在寻找的道上。活在当下吗?现世的挥霍与狂欢无法解开这个结,需要仰赖于一个更大的解释。
走了,还是走了
露湿羽衣的黄蝴蝶,怅望一只欢欢喜喜
回家路上的草履虫 ——《望乡》
这时路上已伏下数百个黝黑的军士
天空依然发亮,淡月升
蜂鸟放下羸弱的细足
伫立在玫瑰花的刺上,与夏夜长时间对峙
它飞走了 —— 《黄昏中的隐士》
只有在失去母亲之后才知道母爱的绵长无边。
黄昏以后她一直仰赖那根
解语识人镶蓝星星的手杖。却放了它去
追赶一只佯装万水千山的野鸭子 ——《野鸭子》
以这本诗集纪念母亲她的私人记忆代表我们的集体记忆,埋葬她遗骨的大山我在那里作过长长的告别,以及我重新找回的老同学们他们在我最悲伤的时候借给我肩膀。接下来,这个关于生与死的主题将是我诗歌的使命。诗歌可以超越死亡。好的诗歌有一种灵魂的跃动,而幸福人生不过是肉体与灵魂的平衡。在物质充裕的今天,每一个有灵魂的人都能够诗意地栖息,只要你知道该在什么地方停下来。肉体消亡之后,灵魂将继续走。
撞进你怀里的风啊,降与我竹篮的桃酥乌梅松子
我们这样走着
天就黑了 —— 《桃酥》
油菜花月亮在东边太阳在西边 —— (日本 与谢芜村 1716-1783)
in weeds where we love/sudden lantern/of a firefly  
在我们喜爱的杂草丛中突然的灯笼一只萤火虫 —— (美国 Raymond Roseliep 1917-1983)
不止一次人们问,你的诗歌在说什么,我读不懂?你还会读不懂“走到高山的顶上无缘无故地挥挥帽子又走下来了”到底好在哪里。好在它们短。口中念着,走着,突然就有了。无念深有禅师说,佛性是有形的,却是要靠自己参。不然,说了你也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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