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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国情调下的爱情传奇

——王独清 《玫瑰花》导读
吴投文
                           
这是一首新颖别致的爱情诗,在早期新诗中尤其显得可贵。王独清(1898——1940)早年长期漂泊国外,曾浪游法国、意大利、德国、瑞士等西欧多国。他在国外的生活过得非常拮据,饱尝“生之不安和爱之痛苦”,经常处于流落失所的境地,也经历过失恋和自杀的痛苦,因此,在他的很多诗中都有一个颓废的诗人形象。实际上,这正是他自身的写照,他的诗歌是流露出身世之感的。这当然也是一个诗人的本分,很多诗人在创作中并不回避自己的经历,但在具体的表现形态上却千差万别。这恰恰是诗人的创作个性所在,值得注意。此诗写的是一段异国之恋,诗中的情景带有明显的异国情调,这并非完全出于诗人的想象,而是包含着诗人自己的某种情感郁结。
王独清曾迷恋法国少女马格丽特,与小仲马长篇《茶花女》中的女主人公同名。王独清就常常自称阿芒,这是《茶花女》中男主人公的名字,可见两人的关系颇不一般。这位房东的女儿擅长钢琴,他俩常常相聚在水绿色的灯下,一起谈论诗文,品赏琴声。这就是《玫瑰花》一诗开头他们相会时的情景。玫瑰花是爱情的信物,中西皆同,不过,西方人对爱情的热烈似乎与玫瑰花更多一层精神上的联系。玫瑰原产中国,被誉为百花仙子,但西方人似乎更钟情玫瑰,据说神圣美丽的伊甸园里就弥漫着玫瑰的芳香气息。玫瑰象征爱情在西方国家是一个悠久的传统,古希腊和古罗马民族就用玫瑰象征爱神阿芙罗狄忒和维纳斯。中国人习惯用实用的眼光看待花花草草,玫瑰作为一种观赏植物,大概是在雍容华美之外,还有很高的经济价值,而把玫瑰与爱情联系起来,还是相当晚近的事情。这大概也是西风东渐的结果。现在的年轻人追求时髦,喜欢过洋节,比如在情人节时送一束玫瑰花给恋人,也算是有一些浪漫情调。

在这首《玫瑰花》中,看起来也有一个浪漫的外壳,但细细品味之,更多的还是那层苦涩和失落,像一枚橄榄嚼到最后,那种苦涩终究挥之不去。诗人在水绿色的灯下痴望着心爱之人,如此忘情,却只能把这份情感深藏心中,他似乎是一个爱情的崇拜者,为一种至高的纯粹之爱而放弃爱的诱惑,或者是在爱的诱惑中深陷于爱的纯粹与幻美。然而,诗中也有一种淡漠的肉欲气息,在克制中又挥发出致命的渴望。诗人亲吻她亲吻过的玫瑰花,似乎陷入不可抑制的梦幻之中,他愿意和她合葬在玫瑰花的芳魂之中,和她在玫瑰花的香骸内接吻。诗的最后一节可谓是情感的沸点,诗人愿意握着玫瑰花的香骸永远不放,这样,诗人的呼吸就可以和她的呼吸永远合葬在一起。这种奇思妙想并不显得突兀,倒是合情合理,这就是一首诗对现实的装饰,虽然不真实,却有一种异样的动人之美。

此诗写得深情、幽渺,在婉转低吟中有一份无法排遣的深深失落,境界清幽冷寂,有一种孤寂之美,这大概与诗人的内心景况是相一致的。爱与孤独总是孪生之体,爱的极致大概就是孤独的极致,爱而不得也是一种爱的境界,就像这首《玫瑰花》呈现出来的,实际上是一种爱的残缺的美,固然不是一个圆满的结局,却自有深情绵渺的动人之美。爱情在艺术中的表现大抵如此,这也是这首诗的成功之处。

此诗在技艺上也是经得起推敲的,玫瑰花是一个核心意象,或者说是此诗的中轴,诗中的其他元素都是绕着这根中轴旋转的,不同的侧面中呈现出不同的情采之美,因此,此诗的意蕴可能比较单一,是一首比较纯粹的爱情诗,在象征的层面上并不显得复杂,但却经得起咀嚼,就在于此诗本身所包含的爱情之美,而不是爱的象征之美。就形式而言,全诗四节,每节四句,是现代新诗中的常规范式,全诗虽大致押韵,却并不拘泥于外在的节奏,而是有一种内在而灵动的舒放之美。此诗在句式上也有它的特点,有一种延伸的弹性之美,虽然句式并不均齐,但落差的幅度并不大,几个稍长的句子都有恰到好处的起伏感,与其他各句配合起来,在整体上有一种参差跌宕的节奏,这就是此诗溢出来的音乐性。不过,关键之处还是落实在表达的真切自然上,诗中的音乐性与诗中所抒发的真诚情感是绵密一致的,并不显得做作,有一种水乳交融的效果,这也是此诗的成功之处。

王独清出身于破落官宦家庭,祖上“从明代一直到清末,没有断过官僚”,但到他出生时,家道已经衰落。王独清父母早亡,自小性格忧郁,心理敏感,这使他变得过于早熟,身上颇有超出一般小孩的地方。他少年有才,七岁即能作诗,十六岁已为西安各报撰稿。1918 年,王独清只身来到日本,与郑伯奇住在一起,后来王独清成为创造社的中坚,就与这段经历有很大的关系。王独清1940年因伤寒症英年早逝,时年42岁,但他短暂的一生著述颇丰,结集出版的诗集就有 《圣母像前》、《独清诗集》、《零乱草》等七种,另有戏剧、杂文杂论和翻译作品多种。王独清的一生几乎都在动荡之中度过,他是时代之子,有强烈的政治参与意识,又因为诗人无遮蔽的天真,总显得与世不合,就是最亲近的朋友也难以理解他的言行。在他的作品中有浓郁的时代的投影,也有他孤绝的个性的投射。

王独清既是中国新诗早期象征派的主力,也是创造社的重要成员,以诗名重一时。穆木天(1900-1971)认为他是从“五四”到“五卅”这一时期可以代表中国诗坛的三大诗人之一,另外两个是郭沫若和徐志摩。从现在来看,这个评价显得相当可疑,这可能是文学史筛选的结果。但在当时,王独清的诗歌以异样的形式和独特的情采颇受读者青睐,他的诗歌大抵以象征派为底色,但却有豪放派的某种雄健之美和把自然融化于胸襟中的壮阔之美,即使在他满布忧郁和感伤的诗作中,也有一个压抑不住的自我,那是属于他自己的生命脉动。朱自清说,“后期创造社三个诗人,也是倾向于法国象征派的。但王独清氏所作,还是拜伦式的雨果式的为多;就是他自认为仿象征派的诗,也似乎豪胜于幽,显胜于晦。”[3]151 这说明王独清的诗歌表情并不是单一的,似乎他的面孔在不同的侧面呈现出不同的光感效应。这种创作上的复杂效应表现在很多诗人身上,但对王独清来说,似乎还没有达到完全浑然一体的境界,他的诗中时常流露出的那种浪漫主义的嚎叫还是显得有些空洞,并没有完全融化到自我内心的幽微皱褶之中。

王独清有“纯诗”写作的理念,他在《再谭诗•寄给木天、伯奇》中说,“那我理想中最完美的‘诗’便可以用一个公式表出:(情+力)+(音+色)﹦诗”[4],这大致符合他的写作实践,但从写作的有效性来看,还是没有达到理想的效果。他的“纯诗”追求因为内心的不安定而时常溢出现实的粗野和杂质,诗中一颗动荡的心尤其显得不安分,“纯诗”所要求的纯净和安逸便无法存在于形式的包裹之中,而是常常被现实中的突围所追赶,因此,他的诗歌在感伤和忧郁之中也流露一种被强力撕裂的破碎感和脱离形式感的嚎叫,在诗歌语言的精练和节制上也尚未达到整体均衡的审美效应。王独清被认为是一个象征主义诗人,但他诗中的象征还是停留于一种浅表层面的情感抒发,他的诗歌多数是直接的抒唱而缺少幽曲低微的绵密情致之美,留下来的精品似乎并不多。在王独清的诗中,《玫瑰花》算是一个例外,另一首《我从Cafe中出来》也值得注意。  


附:
玫瑰花
王独清


在这水绿色的灯下,我痴看着她,
我痴看着她淡黄的头发,
她深蓝的眼睛,她苍白的面颊,
啊,这迷人的水绿色的灯下!

她两手掬了些谢了的玫瑰花瓣,
俯下头儿去深深地亲了几遍,
随后又捧着送到我面前,
并且教我,也像她一样的捧着来放在口边……

啊,玫瑰花!我暗暗地表示谢忱:
你把她底粉泽送近了我底颤唇,
你使我们俩底呼吸合葬在你芳魂之中,
你使我们俩在你底香骸内接吻!

啊,玫瑰花!我愿握着你底香骸永远不放,
好使我们底呼吸永远和她底呼吸合葬,
——我愿永远伴随着这水绿色的明灯,
我愿永远这样坐在她底身边!

(选自《创造周刊》一卷四期,1626年6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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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林石子,实名石世红。鲁迅文学院湖南诗歌班学员,音乐诗人,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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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回味。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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