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抒情：冷峻、智性与现代性
——读雪克的诗歌


文/梁彬


雪克，诗江湖人称大叔，这倒不是因为他长了几岁，大概是基于他身上具备的责任感吧！让许多年轻诗人不自觉肃然起敬，便起了这个亲切的外号。就如他诗中所表述的那样：“可能我老了 / 小气了/看到道上人物 / 在北上广深随地吐痰乱拿乱吃 / 就觉得，江湖越来越猥琐 / 江湖越来越不干净 / 我与江湖无怨 / 指出你们的不对 / 是因为当年 / 我错得比你们更离谱”（《江湖随想》）。诚然，在写作之外，雪克大多时间都在致力于挖掘好诗歌、发现好诗人。同时，这个过程也造就了他广阔的视野和越来越深沉的境界。可以说，他不但是一个创造者，也是一个引路人。

对于雪克诗歌，也许大多数人会冠与“色”、“颓荡”等概念，这和他主持的荐诗栏目不无关系，同时也源自于他的诗作。

关于“颓荡”，本没必要说什么。自尼采以来，身体在诗歌创作中开始解禁，“颓荡”成了现代性的症候之一，也是马泰·卡林内斯库《现代性的五副面孔》的其中一副。从中国传统诗歌的角度来看，我国南朝的“宫体诗”，以“色”体现真如（空），对欲色情态进行铺张，也拥有一张“颓荡”的面孔。因此，诗歌可否“颓荡”已不必争论，要考究的是诗歌如何恰当使用“颓荡”。

我个人以为雪克的“身体写作”运用是恰到好处的：“她的睡姿，是上帝的杰作 / 头枕着圣彼得堡，脚，撩起南海碧波 / 一根脊骨贯穿欧亚大陆 / 私密处 / 落在我的故乡 / 因为爱，我深吻故乡 / 因为故乡，我顺便深吻祖国。”（《拟色之二》）这种深沉博大的情感，诗人避开传统的“抒发”，大胆地以“色”为媒介进入。诗人并不是以身体的描写来表现，而是用身体的“形态”来隐喻这片他热爱的土地，以呈现一种母性况味的情感。而更多时候，诗人用身体的“感觉”作为类比：“我爱吃水蜜桃 / 像狐狸舔干她无声流淌的汁液 / 我爱爬山 / 在峰峰相连之中 / 领受缺氧 / 和窒息 / 春天来了 / 我在阳光下 / 晒床单/床单上有水蜜桃的影子 / 有珠穆朗玛 / 起起伏伏的身形”（《拟色之三》）水蜜桃无论从视觉还是味觉上都给人丰富的想象，除此之外，在诗中，诗人又调动了大量能给予人体验的“象”：“流淌的汁液”、“峰峰相连”、“窒息”、“床单”、“起起伏伏”，每一个“象”都指向“性”，以此使人“摇荡性情，形诸舞咏”（钟嵘）。是的，摇荡性情者，莫过于情色，这也是“颓荡”成为现代性特征的原因之一。而雪克的诗中的情色并非“宫体诗”式的“描绘”，他借助“情色”去“拟”诗意，也就是说，“色”只是他写作的一种手段，他通过这种手段激发读者或者说人类共有的“性灵”，或比拟、或隐喻，使诗歌散发出更容易被读者获取的诗意。如果要定义雪克的“情色”写作，也只能说是一种浅“颓荡”的身体写作，跟下半身写作有天渊之别。

雪克善于捕捉先锋潮流，大胆地尝试着各种先锋写作，这大概跟他大量的阅读和思考有关：“拆开废旧的自行车 / 我对齿轮、链条、三角架 / 对矩臂、轮圈/辐射钢线，肃然起敬。 / 对几何、力学、物理学以及 / 教给我这些知识的 / 老师，肃然起敬。 / 我一边拆，一边沉溺于 / 往事，心里头忽然黑一阵 / 白一阵，科学的原理恒久不变 / 未能参与组装 / 一个时代的替步工具 / 我为自己感到愧疚而又 / 肃然起敬。”（《技术活》）这是一首口语诗，诗人准确地把握口语诗写作的特点，在日常中获得素材，步步为营，打造了一个看似无逻辑却层层引人入胜的“局”，无限地勾起读者获取意外的好奇心，而结局却是发散的。口语诗有时被误认为是关门打狗式的简单叙述，导致其诗味“淡出鸟来”，而这样的口语诗才是那种值得掩卷沉思的好诗。

作为一个自称“无派别”的自由诗人，简单地把雪克定位成口语诗人是不妥当的，口语诗写作也许只是雪克创作历程中某一个里程碑。长期的阅读和创作，造就了雪克的敏锐性；善于思考，造就了他的深沉。特别是将其情感置于“文化”之上时，这种深沉便氤氲出厚重的情感力量：“七道平缓的山坡，使我目光柔软 / 黄昏的罗马总有一场雨 / 滋养一群不干活的人。/ 而夜，总是特别的长并且 / 暧昧。罗马人忙着做爱做学问 / 女权主义者偶尔集会、 游行、 闹点事 / 这不妨碍她们的思想和时装 / 一样奢侈富足。/ 我把车子停在 / 古斗兽场旁边，这里的血腥 / 已被文明的灯光湮没 / 噢，凯瑟琳。罗马的所有 / 都是夜长梦多的结果”（《罗马印象》）诗人不是道学家，不应该有太多的“道理”，所以，这种异国之旅在雪克心中不可能成为“苦旅”，他要做的是“呈现”，当自己落入一种新鲜文化时，把自己的独特的感受呈现出来。诗人通过造境（情境和智境）、叙述、联想把这种内心的情感立体化，变得可触摸。同样的游记类诗歌《雨中阿姆斯特丹》，也是通过这类手法，呈现了诗人在不同文化冲击下的情感火花，用他独特的方式表达了对祖国无法割舍的深沉的情感。

在语言上，雪克诗歌的质感可以说脆得发响，特别是口语诗，犀利而准确，从不拖泥带水，并带有调侃意味，即便是《罗马印象》这类带有浓郁情感意味、又兼顾造境的泛口语诗，相对来说会比较平缓，但绝非慢抒情。应该说，雪克的诗基本是“内抒情”的，这种“内抒情”使他的诗歌带有冷峻、智性意味，富有现代性。

一个优秀诗人的写作是不断发现、不断否定自我的的过程，而非寻找绳规。正如余怒所言：“先锋性不是一个流派的写作倾向和风格，而是一种写作精神。它不是集体的，而是个人的。它的内涵是叛逆、创新和超前，意味着对权威的怀疑、对旧事物的扬弃，对循规蹈矩的不满和创造的激情。”从雪克的诗歌观察他的创作历程，我们不难发现他不会安于某种写作，而是不断推陈出新，挑战自我，虽然他自称“业余诗歌爱好者”，但也许正是这种“业余”和“爱好”才让他得以轻装上阵，自由驰骋于诗中，并造就了他的先锋性。


附:
雪克诗歌


哈罗德系列之拥抱


玛丽，过来
－－哈罗德张开双臂
作出拥抱的邀请
玛丽撇下大家
向他奔过去
众目睽睽之下
他们紧紧抱在一起
20年前，他们有过同样的动作
那时匆促，紧张
在黑暗之中
在门窗关紧之后。



哈罗德系列之舌

龙舌兰，蛇舌草，好听的名字
雀舌、鸭舌、虎豹之舌

美妙的生之舌，求爱之舌
再不济的肥猪舌，可供爆炒之用

不予言说者，人之舌
丑陋，无以复加

2018年开春，哈罗德突然想念
一条只做不说的蜥蜴之舌



某女诗人如是说

写下悬崖
我想起蜘蛛侠，007

想起五壮士
迎客松

你呢？你呢？

你只会想起我的乳峰
和锁骨

想起披着法袍的法官
像一只大鸟－－



高铁，或者口语诗

它进站，出站
似乎不歇一口气
它像一把快刀，不留情面
从清末民初的七寸下手
切掉文艺青年邂逅、惜别、惆怅以及
长恨天的站台。



行李箱

老林给考上大学的女儿
买了一只红色行李箱
他没说什么
只在里面塞了一张纸条：
不要怀疑老爸的审美
好歹，我也是中学的美术老师
色彩鲜艳点
老花眼的爸
飞蚊症的妈
才能在人群中认出你
才能远远地，看你走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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