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不干煤矿了（诗8首）
王海云
新年
本想乘着过新年
到小煤窑里偷着干几天
挣些钱还结婚欠下的债
未曾想，只干了三天活，就出事了
一个燕尔新婚的年轻人
三天三夜挣了六百元钱
年轻人的爹娘哭黑了天
新娘子卷了窑主赔给的二十万
回到娘家过新年
新年的最后一声爆竹刚炸完
说媒的就挤破了门槛
再也不干煤矿了
老张已在井下干了十多年
他有两个儿子，相差五岁
大儿子在城里买了房，买了车，结了婚
他对我说，再干上五年
给老二挣够房钱和车钱，娶上媳妇
打死都不干煤矿了
后来，老张被砸断了一条腿
在医院住了大半年，回家休养了两个月
就着急来上班。因不能再下井
矿上给他安排到机修车间打杂活
但工资比井下少了一半多
我给老张算了算，照现在的工资
要想给他二儿子挣够房钱、车钱和娶媳妇钱
还得在煤矿再干十几年
蚂蚁
蚂蚁们分工明确
有蚁后，雌蚁，雄蚁，工蚁，兵蚁
我们也岗位分明
有队长，班长，支护工，电钳工，皮带工
每天，蚂蚁们忙忙碌碌
把一粒粒食物，搬进深深的巢穴
我们也和蚂蚁一样，每天
把一捆捆网片，锚杆，电缆
搬到深深的井下
蚂蚁们命短
有时候，刚从洞里爬出来
就被鸟雀叼走了
或被一阵风，吹没了
我们也和蚂蚁一样
有时候，早上坐着猴车下去
晚上，躺在担架上出来
黑
他们都说他黑
比煤黑，比墨黑……
他们说他黑的时候
都倒背着手，笔挺地站着
或是打着遮阳伞，或是躺在桑拿间
或是坐在办公桌后，看着报，喝着茶……
他每天穿着黑兮兮的工作服
在黑黑的井下挖煤
直到天黑下来，才驮着黑漆漆的夜色往家赶
月光明晃晃的在他头顶照着
把黑黑的夜色，照的闪闪发亮
封矿日记
从4月9日至5月9日
我们将封矿一个月
期间，不得离开矿区半步
他们美其名曰：疫情防控月
今天是4月19日
我们已经被封了9天
每天只做三件事情
下井，吃饭，睡觉
妻子说，明天就谷雨了
种子，化肥都准备好了
田里的草也除干净了
就等着你回来下种了
我们每天就是下井，上井，吃饭，睡觉
哪儿也沒去过。其实
天天下井，沒有时间出去
也不敢出去
我的健康码和行程码一直绿着
核酸也做了10多次了
每天到餐厅吃饭，都要扫码，测温，登记
想想疫区里的人们，我很庆幸
这两年，记住了许多新词语
——封城，封闭区，封控区，管控区
人传人，时空伴随着，病毒携带者，赋码
隐瞒行程，拒不配合，私自回家
驾驶门上贴封条……
还看到了
县与县，镇与镇，村与村交界的道路上
用铁皮焊起来的铁大门，堵死的隧道
堵在路上的土堆、石头、铲车
甚至，在路上挖下的大坑……
我知道，这些文字
都是流水帐，没什么意义
我小心地记录下来
只是想把这些真实的东西
留给未来和孩子们
我们说黑
黑蛋说，早上下去晚上上来，两头不见天的才叫黑
猴子说，黑手黑脸黑衣服，当面认不出人的才叫黑
大眼说，每天洗澡黑眼圈黑指甲缝总也洗不净的才叫黑
胖墩说，草草吃几口饭倒头就睡的才叫黑
石头说，唾沫液里总带着煤灰丝的才叫黑
老张把裤腿卷起来
指着比左腿瘦了一圈的右腿说
腿里有一截钢板，已经八年，取不出来了
腿被砸断时，我还在外包队，不是煤矿上的人
煤矿不给报工伤，工头也不给报工伤
你们说，谁最黑？
工龄
他没有签订劳动合同
没有进行岗前培训
也没有取得入井资格
就匆忙下了井
他才28岁，刚结婚两年
年轻，有力气，见活抢着干
他只是想好好地干活，好好地表现
他是站在平板车旁
解除捆绑着钢轨的钢丝绳时
被滚落下来的钢轨，砸中的
他从受伤到停止呼吸，只有30分钟
工友们抬着他，哭着喊着往外跑
还没有跑出井口……
5月25日下井，7月26日死亡
他在矿上的工龄只有62天
62天里，他只见了不到20天的太阳
血是黑色的
老张从井下被抬上来时
头上裹着一圈洇透了血的纱布
血水还在顺着头发往下流
耳朵边，腮帮上，脖颈里，全是殷红的血
一路上，我们不停地拍着，摇着，大声喊着老张
到达医院时，老张睁了下眼，还能说话
我们这才松了口气
而血水还在顺着头发往下流
那么多殷红的血，已变成了黑色
与老张耳朵、腮帮、脖颈上的煤灰融在一起
分不出哪里是血水，哪里是煤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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