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抱一块铁，内心出发
——郝子奇《至暗》赏读
范恪劼
郝子奇的《至暗》引起了我深度共鸣。当然注意到了诗作最后的“父亲节深夜”这样犹如勒石的后记。诗作从父亲最后的离别回忆开始，人生第一次至暗时刻浓重压过来。
“在六月的礁石上 我看到
最后一粒光 在海水中下沉
所有的人走远了
我紧紧抱住 最后的自已”
无疑，在此之前，父亲是抒情主体寄予无限信任且无可替代的那束光；当这束光就在眼前暗淡而熄灭之时，“我”不仅要面对“光/熄灭的样子是痛苫的”这一至痛之情，更要体认“最后的自已”与“自己的最后”这一艰难之境。
生旅如舟，载沉载浮。一帆风顺当然人皆希冀；至暗时刻，却往往在不期而遇的某一程里劈面而来。“闪电在乌云后面隐身/海水在贝壳里哭泣”，此情此景，人生旅途，虽非时有，绝非没有。
“世界都黑暗的时候
没有道路出现
无数奔跑的理想
已成为沙滩上的泡沫”
挣扎与搏斗，似乎都在一次次努力后归零。没有了那束光的照耀，就再也走不出自己的路吗？
抒情主体呼告“给我力量的父亲”，“请在海岸显现吧”。与其说是呼告父亲，不如说是呼告力量；与其说是呼告，不如说是唤醒。因为，尘世的教育与父亲的榜样，早已化为诗人渐行渐远的尘世行走中渐知渐深的“在坚硬的峭壁上凿出道路的/带着锈迹的铁”。
至此，诗人借助细节的萃取和情感的延宕，在顺延与反转、衔接与融合中，世间无坚不摧的坚硬与人间大爱至柔的父亲，开始有了彼此合一的象征共生物——铁。
“让我抱紧这锈迹的铁/在黑暗中上路
在前行中钻击这厚厚的黑
取出最细小的火星
至暗时刻 寻找路的人
抬起头来 铁正在凿击黑夜
正在发热 就要
冒出闪亮的光”
灵魂的刻画的抒写，能不能把精神、思想与情感从粘稠生活的中抽出来？
显然，郝子奇用《至暗》的成功抒写告诉我们，正是有了“一粒光/松开了天空”“最后的手……没有丢下绳索”“一双无形的大手/把网抛向天空/仿佛要把星光一网打尽”等这样精微的细节嵌入与意象化处理，让一首灵魂泅渡的深度抒情不再虚浮而晦涩。
从至暗到闪亮，从哭泣到钻击，从父亲到铁，诗人既高度凝缩了一次父亲节里对父禀报的人生巡礼，也让自己再一次从光源的回望中获得了“抬起头来”大步穿越黑暗的力量加持。
值得注意的是，诗人请出亡故的父亲，并以责无旁贷的决绝继承了父亲的“铁”，由此而构成了一种精神承继的自循环。父亲之所以能够成为一种持续加持接力者的光，因为这是一位“背负黑暗”“从不低下的头颅”的大写的人。从父辈背负黑暗中看见坚强，从父辈站立之地继续站起，这不惟是致敬父辈，更是对父辈的最好回应也是无愧于父辈的唯一正确选择。
还值得注意的是，在抒情主体的意象世界里，海水是一种承载着诸多生活内涵的有景之象。父亲最后的时刻，“最后一粒光/在海水中下沉”；现实中的抒情主体，“世界都黑暗的时候/没有道路出现/无数奔跑的理想/已成为沙滩上的泡沫”；呼告父亲时，“给我力量的父亲/请在海岸显现吧”。身外的世界，除了光所覆盖与光所衍射的所在，诗人不指认也不提示，而是把更多的遥远，留给了海的浩渺。他只怀抱铁，如同抱诚，如同守真，如同父亲一样“背负黑暗的肩膀”，“从不低下的头颅”。
在与子奇谈到这首诗作时，他不无沉痛地讲到“贫困中死去的父亲，没有留下任何物质的东西，他给我的正是铁一样的坚韧和撞击苦难的力量。时世艰难，命运坎坷，庚子劫难，让我在突然的悲情中写下了这样的文字。很多时候，我们需要的并不是一盏灯，而是划亮火柴的力量和坚定。人生都有至暗时刻，我们需要抱紧敢于撞击黑暗的铁，不停下，不松手，就可以在黑暗中钻取灯的火花。”。
黑暗是片随机的云。当至暗降临已成既然，唯有挺起脊椎，抱紧铁，“在黑暗中上路”，哪怕只能“在前行中钻击这厚厚的黑/取出最细小的火星”,因为不停，希望就在。
诗歌应该呈现灵魂。但呈现的前提是敢于正视灵魂的原色。原色这可能包括虚弱的白、衰竭的黄甚至忧郁的灰乃至恐惧的黑。郝子奇以《至暗》摊开一己曾经的灵魂原色，这让我想起了罗曼罗兰在《米开朗琪罗传》说过的一句话，“世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热爱当然是且必然是我们面对生活最诚挚的初衷。那么，热，就从“在前行中钻击这厚厚的黑”开始；爱，就从“取出最细小的火星”开始。所谓至暗，也不过是明亮衬托下的某一部分，而已。
至 暗
◎郝子奇
一粒光 松开了天空
沉没在黑暗的大海
最后的手 还想抓住什么
星光隐匿 没有丢下绳索
松开饱满的五月
在六月的礁石上 我看到
最后一粒光 在海水中下沉
所有的人走远了
我紧紧抱住 最后的自已
光 熄灭的样子是痛苫的
闪电在乌云后面隐身
海水在贝壳里哭泣
我站在黑暗中
天地已经粘连
海水爬出沉浅了多年的渔船
一双无形的大手
把网抛向天空
仿佛要把星光一网打尽
苍茫的海水在上涨
正淹没一块又一块
被光擦干的礁石
世界都黑暗的时候
没有道路出现
无数奔跑的理想
已成为沙滩上的泡沫
远方的灯火 被风吹灭了吗
熄灯的人 请不要在梦中忏悔
世界太黑了
海水就要淹没下沉的礁石
给我力量的父亲
请在海岸显现吧
我有着你的沉默 有着
你背负黑暗的肩膀
有着你从不低下的头颅
现在 请给我钻木的铁
在荒芜的泥土上埋进种子
收割麦子 斩伐荆棘
在坚硬的峭壁上凿出道路的
带着锈迹的铁
让我抱紧这锈迹的铁
在黑暗中上路
在前行中钻击这厚厚的黑
取出最细小的火星
至暗时刻 寻找路的人
抬起头来 铁正在凿击黑夜
正在发热 就要
冒出闪亮的光
2020年6月21日父亲节深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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