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张一兵
在山顶
从小屋出发，在密林中穿行、攀爬
每一步都会有小的绿头蚱蜢
“嗖”地从山道跃上一旁的竹子
倏然不见
仿佛踩响一路隐秘的暗箭
从一片片应声倒下的旧日子中穿过
一步跨上山顶
我们沉默
脚下水云震荡恢弘细密的民间
我们只看，我们只是看着我们
在某所房子里被植入，受孕，坠地，爬行
蹒跚学步，背起书包，穿过街巷
路遇一个心仪的女子或男子
在一张桌前冥思苦想，躬着身背负着什么前行
我们在哪个角落偷偷的哭泣
在哪一个夜宵摊上醉生梦死
如今，我们把自己抽离了出来，高高举起
只是看着，我们只看，我们沉默不语
山顶平展银灰色的草叶
良久，你说世界原来是有边缘的，它们聚拢
你沿着世界的边缘，伸展双手，一半在内
一半在外，一圈一圈，飞行
你说这是轮回，什么也不必拥有
但你必须始终站在它的中心，看着
在人间
二楼，窗台下传来鸟的叫声
断断续续，哀伤而凄厉
我不堪其扰，用枕头捂住耳朵
那种撕裂感更加让人无法躲避
它听上去像是受伤
折了翅膀或被冻坏的鸟
我动了恻隐之心
从床上一跃而起，趴到窗前
探出头去，搜寻楼下的灌木丛
看看它在哪里
我想如果我看到它
就从窗子上跳下去
对它实施援救
但什么也没发现
楼下一个小小的孩子
在蹒跚学步
走走停停、时快时慢
母亲蹲在不远去，伸出鼓励的双手
叫声从他脚下那双带气垫哨音的鞋子
发出，每踏一步，就叫一声
连续几步，就连叫几声
叽—叽叽—叽
踉踉跄跄，这多么滑稽
我回到浴室
洗漱一番，穿上人间的
衣服和鞋子，走出门去
听见自己的脚下
同样发出哀伤的鸣叫
在雾霾中仰望星空
一颗星星也没有
我仍要把我所仰望的
唤作星空
我相信它们
一直都在
我们迷住了自己
它们找不到
流落人间的自己的肉身
在暮色里找寻自身
身体在暮色里消解不见
隐形摄像头
漂浮的伞
小树林泛着青光，那是我
湿滑的树皮折射造成的
许多的我
梦呓中脱离、翻飞
反复运算命运的纸牌
跌入湖面
醒来后如果发现自己溺水而亡
这很可怕
含颗灯泡在路旁站着的
还是我
披一件细密的灰麻棉袍
春天，我走在熟悉的河岸
春天，我走在熟悉的河岸
看落日的余晖洒在河面
我在想水底的鱼儿,是否也在独自散步
又想如果与庄周同游，绝不会说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来驳他的雅兴
当然，也可能有一只鱼是不快乐的
正在承受它自己的痛苦
但不会持续太久，因为春天来了
大家都要忙于产卵
我发现河堤上的树木有些还没有泛绿
担心他们会象我的那几根发丝
再也回不去青春的乌亮
又看见那河底的水草，在暮色中已模糊一片
就像我少年的梦想，还在那里蠢蠢欲动
我不免有些伤感，就在这春天的河岸，茫然失措
一声声的呼唤，从炊烟升起的屋顶传来
呼灯篱落之时，又一位年轻的母亲在叫儿归家
这熟悉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记忆里迸出
突令我双眼发涩，饱含泪水
在借母溪，一只蚂蚁脱离了队伍
天眼看要下雨
幸运的事还是常会发生
我们在溪边的石板路上
遇到了一窝蚂蚁，在搬家
它们迅速、繁忙又秩序井然
两条黑色的线并列穿梭
像一根完整的链条
一条线去，一条线回
一个单兵举着一小粒粮食
一个班抬着一只小肥虫
一个排抬着一只大昆虫
有人说，那米色的小颗粒不是粮食
是他们的卵子，他们未来的子孙后代
他们不辞辛苦，沉默寡言
没有一处脱节的痕迹
有一只蚂蚁，可能年老体衰，累晕了头了
我们眼看着他在回转的路上
一个趔趄，偏离了队伍
他空出的位置，被后面的一只迅速的补上
他越偏越远，渐渐的急了，团团的打着转
继续朝着错误的方向急行
我们也急了，朝它喊叫
在它的前面使劲的跺脚，挡着它的去路
都没有成功，它总是稍作停留，辨别
然后又选择了错误的方向
我听见它边走边哭，浑身在发抖，
小小的心脏乱颤
后来我想了个办法，找了片树叶
让它不知不觉爬了上来
然后迅速提着它
把它抖落下去
当它的触须碰到了第一只同类
它扑了上去，抱住了
悲喜交集，泪流满面
然后迅速拭着泪融入队伍
我们再也辨不出它
不知它现在是举着粮食，还是卵子的哪一只
我们回去了，大雨下了下来
我在担心，不知它们的新家，安顿好了没有
也许，在宽敞舒适的新家里
它正坐在一盏昏暗的灯下
布道
讲它的得救与遇到的神迹
“孩子们，真有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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