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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定安荐评:中外诗歌20首



这是人们会说起的一年

               (德)贝托尔特.布莱希特

                                   黄灿然     译   



这是人们会说起的一年。

这是人们说起就沉默的一年。

老人看着年轻人死去。

傻瓜看着聪明人死去。

大地不再生产,它吞噬。

天空不下雨,只下铁。



1940





百定安荐评:



布莱希特主要写戏剧,也写诗。这首诗应该是一首反战诗。1940年(这个时间落款很重要)是德国发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年份,作为一个德国人,身处邪恶的中心,不能不有所愤慨。但这一年还不是公开写诗控诉的时候。所以,这首诗是以沉默的方式说出来的。它不是直接超大战争之恶,而是从战争的后果来推演战争的非正义。我特别喜欢这样高度概括性的语言。它深沉简单,反讽有力。直接而不直白,虽系政治题材,却也决不沦为空大虚妄的抒情。





严重背叛

               (墨)何塞.E.帕切科

                                  范   晔  译



我不爱我的祖国。

她抽象的光芒

无法把握。

不过我愿意(虽然不大中听)

献出生命

为了她的十个地方,

一些人,

港口,森林,要塞,荒漠,

一座废弃的城市,灰暗,畸形,

她历史上的若干人物,

山峰

——以及三、四条河。





百定安荐评:



让我们对比一下我们每日所见的比比皆是的所谓赞歌吧,当一种爱一直处于抽象的状态,这种爱就必然是空洞的。而空洞的爱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我们的赞美不来自内心而只出于文字,那样的文字会因虚假而令人不齿。那样的热爱,恰是对“爱”的践踏。即使你下笔万言,除了进一步暴露了你的不诚实,还能证明什么?

换句话说,只有具体的爱才是爱的应有之义。我们爱我们的母亲,而母亲不是一个词,而是无数有温度的细节构成的。如果没有典型的细节,那也可以理解为每一个母亲。因为你只是写出了全世界母亲共同的优秀品质。

在诗歌里,具象永远大于抽象。细节永远比空大更令人心动。抒情诗尤其不能深陷抽象概念而不能自拔。如果诗歌有意义,那也是具体的意义。正如卡洛斯.威廉斯所说,诗歌“不要概念,除非在事物之中”。

我想,帕切科这首诗,对于目前离开大词、离开空嚎、离开固有概念就写不了赞美诗的人,所给予的教诲,非常及时,也非常有针对性。





在我生命,凭我生命

              (以色列)耶胡达.阿米亥

                                       梵君        译



生命被称为生命,正如西风被称为

西风,虽然它吹向东方。

死亡被称为死亡,尽管它吹向生命。

在墓地,我们怀念生前,而在墓地外—

我们怀念逝者。正如过去通向未来

虽然被称为过去,就如相爱时,彼此相通

尽管我叫我的名字,你叫你的名字。

好比春天供养夏天,夏天为秋天提供养料。

好比我的思想直到我生命的尽头。那是我上帝的旗帜。





百定安荐评:



我喜欢阿米亥。我喜欢带有某种哲学和宗教气质的诗。这样的诗高贵,直接,自信,能下沉到读者心中。读罢,有一种进步感。

这首诗依靠的是悖论和比喻。反复的悖论和比喻过程,不期然地生发出对于生命与死亡,关系与意义的思索。

而且,这首诗里面的修辞法相当宝贵。可学,学会受益终生。先是绕着说废话,说常识,然后,陌生化,打结。





保持事物完整

                       (美)马克.斯特兰德

                                   马永波         译



在田野中

我是田野的

空白。

这是

经常的情况。

无论我在哪里

我都是那缺少的东西。



当我行走

我分开空气

而空气总是

移进

填满我的身体

曾在的空间。



我们都有理由

移动。

我移动

是为了保持事物完整。



         

百定安荐评:



这是马克.斯特兰德的代表作。在几个中文译本里,我选择马永波的译本。有的译本太散(这是外译中的一个普遍的毛病),有的译本造成诗意的混乱。

斯特兰德是后超现实。他自认是斯蒂文斯、博尔赫斯和布罗茨基的学习与继承者。上述几个诗人有一些共同点,比如,“我”的客观化,语言的冷静和深邃,以及,随处可见的神秘性。这或许也可以解释斯特兰德。这类诗人作品内在的丰富程度,很难用几句话予以概括。因此,我们只能严格地将言说限制在具体的文本之中,否则,一概而论,可能都是斯特兰德,又都只是他的一个侧面。有些后现代诗人,写作时经常自我分裂,是矛,也是盾,又是它们的混合。不贴着具体文本去说,就是混沌抽象的意义缠绕,就会陷入解释的泥淖。

这首诗中,斯特兰德将“我”与世界的关系处理成“置身其中”又“游离其外”。存在,也是一种事实上的“空白”与“缺少”,也是格格不入和微不足道。我们的任何走动,离开,都是新的填充,或新的缺失。事物就是在这一个个反复移动的过程中充满变化,不断撕开又不断缝合,从而整体上保证其自身的完整性。

我认为,新批评派的“细读”方法并不能完全适合理解后超现代的作品。后者可能更需要反复阅读,又要放弃过度细读带来的语词纠缠,在无意义的夹缝中感知意义。

这首诗的叙述方式足够迷人。 我试着套用这首诗,写出一首抄袭式的“诗”来,其结果也比较有趣:



保持诗意完整



在诗歌中

我是诗意的

空白。

这是

经常的情况。

无论我怎么写

我都是那漏掉的诗意。



当我写作

我漏掉诗意

而诗意总是

过来

填满我的诗歌

曾在的空间。



我们都有可能

漏掉诗意。

我漏掉

是为了保证诗意完整。



        我们不妨多做做这样的练习。这看似游戏的仿制,几番过后,想必对自己的写作会有所启发。

            



人迹罕至的山谷

                           (美)吉尔伯特

                              柳向阳         译





你能理解如此长久的孤单吗?

你会在夜半时候到外面

把一只桶下到井里

这样你就能感觉到下面有什么东西

在绳子的另一端使劲拉。





百定安荐评:  



因为篇幅所限,我通常会选一首短诗。又因为我的选择范围是当日所见到的诗,所以所选诗不一定是诗人的代表作。何况,他们的代表作往往都被人反复地说过了,我又想说说一些新的诗。

在城市题材占比渐重,“现代”一词已经成为中国诗歌圈里的日常用语的当下,西方诗人,却更多地走向自然和内心,超越了自己的时代,从而也使自己的诗能够进入任何时代。

西方人的生活本身有一种标志性的孤独。这与他们的生活理念密切相关,却更加接近人的生存本质。不像我们常见的那种“为赋新词强说愁”、把“孤独”挂在嘴上写在纸上的诗作。

其实,一首诗是否是在孤独的状态下完成的,读者一看就能感到,与是否使用“孤独”一词并无关系。反倒有时对比反衬的运用,艺术效果可能更好。正如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所说,“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乐。”

全诗寥寥五句,述说在人迹罕至的山谷人的长久的孤单。只起首一个问句,接着就是对“夜半到外面把一只桶下到井底”时,“你”感觉到“在绳子的另一端”有什么东西在使劲拉。

题目的场景是孤独的,把一只桶下到井里的动作是孤独的,去感知另外一种潜在力量的精神状态是孤独的。而吉尔伯特完全采用纯粹的客观叙述方式,来完成对一个抽象问题的阐释。

诗不就是这样吗?犹如一个炮仗,一声脆响过后,留下一片回响。





河流拐弯的地方

                                      张执浩



河流拐弯的地方

河水你推我搡

从犹豫,慌乱,到咆哮

直至被彻底驯服

在下一个弯道来临前

当你站在高处平静地眺望

这段无比熟悉的河道

你是否有过不羁的冲动

有好多次

我守候在日落的地方

等着一个人

头破血流地朝我奔过来





百定安荐评:

   

张执浩的诗有一种潜伏的热情和内在的思辩。语言沉静,有节律,也有某些冲动。但他用的是钝器。

这首诗开头是拟人的,然后“我”走进画面,然后,就是问题和证据。单看叙述并不见奇,但整个读下来,一切尽在其中。

他的诗不适合拆句,最好保持诗其自身的完整性。读他的诗,更像穷苦人家的孩子剥糖纸,一层层,缓缓揭开,嗨,有了!

张执浩的诗,每到结尾处最有力,最透彻,又或,最有蕴藉。例如此首最后一句:“等着一个人/头破血流地朝我奔过来”;例如《日落之后》最后一句:“如果我也能像他那样/在黑暗中独自活到天亮”;例如《高原上的野花》最后:“我愿意终日涕泪横流,以此表达/我真的愿意/做一个披头散发的老父亲”。

“头破血流”。“披头散发”。“独自活到天亮”。就是这些词,一下子就叫人振动。





我的男人

                                     灯灯



黄昏了,我的男人带着桉树的气息回来。

黄昏,雨水在窗前透亮

我的男人,一片桉树叶一样找到家门。



一年之中,有三分之一的时光

我的男人,在家度过

他回来只做三件事——



把我变成他的妻子,母亲和女儿。





百定安荐评:



严格来讲,我并不会彻底喜欢这样的诗。圈子里太多这样的诗,唯美,红艳,受人喜欢。它们聪明机巧。常常出现在各种诗歌刊物和网站里。

有些女诗人特别喜欢走这样的捷径。这是她们的优势:粉饰常识。

但,诗还有很多题材要写。

一种东西写得过了,长处即是短处。

这首诗写得清新,蕴藉,比喻美好。不服的女作者会说,我也可以这么写,可是未必谁都能够这么简洁而含蓄地写出了一个女人的本质。





通往家乡的河

               

           (美)詹姆斯.赖特

                       张文武     译



桥墩巨大的阴影下,

霍比.约翰逊淹死在一个漩涡里。

我甚至已记不起

他那张被淹没的脸。

我的窗外,此刻,明尼阿波利斯

在沉没,黑了。

天黑了

我没有生活可言。



这生活还剩什么?

双目失明的流浪汉卖着美国国旗

和拙劣的爱国诗,

永远都在下雨的星期天晚上,他们盘旋于妓院和矿渣堆之间,

那条河,通往家乡。

哦,耶稣基督,捷克斯洛伐克人

又醉了,他们沿着

沙子砌成的墙

爬进墓穴





百定安荐评:  

  

译文最后一句存疑。

许多年前,有一段时间我沉浸在詹姆斯.赖特 的诗歌里。他的诗有一种荒凉与废墟之美。不像夏尔.P.波德莱尔的 《恶之花》,冷冷地制造许多现代“恶心”。

如果我们写一首通往家乡的河流,会这样写吗?我们舍得写出它的阴影,但舍得写出它的堕落和绝望吗?

记得《外国现代诗歌鉴赏》一书说, “黑暗”是赖特的三个中心意象之一。是这样。

仔细想想,每个诗人都有其中心意象。

我特别欣赏深度意象派他们诗中的罗列。一件事一件事,一个人一个人地说,说,说,最后,完成。回头一看,没有一个意象是多余的。又或许它们用得贴切,读起来竟没有什么臃肿和凹凸感。

看看我们写的,一出现罗列的段落,事实与意象就七零八碎。本应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掉得满地都是。





起风了

                                 娜夜



起风了  我爱你  芦苇

野茫茫的一片

顺着风



在这遥远的地方  不需要思想

只需要芦苇

顺着风



野茫茫的一片

像我们的爱  没有内容





百定安荐评:



因为一首诗而记住一个诗人,就是这首。读过一遍,就牢牢记住,嗯,就是这首。风吹起,芦苇顺从着,野茫茫一片,没有思想,像我们的爱没有内容,……把这些句子重复三遍,就是诗意。有人说那是思想,有人说那是爱情。算了吧,它什么都是,什么都确定。它就是野茫茫的一片,顺着风,你听见了也好,你听不见也好。它留白的地方,就是诗。

我无数次告诫自己,诗就应该这样写。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确定。别见了诗就去寻找意义。诗歌不是意义。



        



                       扬尼斯.里索斯

                                          梵君  译



在庞杂的喧闹声中,

寂静的裂缝。我们清楚地听到

寂静的深度。时光膨胀。


拄着拐杖的老人过桥。

两个骑自行车的人在小山的地平线上。

大鸟出现。





百定安荐评:



扬尼斯.里索斯是希腊上世纪重要的诗人之一,被称为“诗人中的诗人”。据说其著作甚丰,可惜我至今未见过其单译本(只在韦白选译的诗合集中见过几首)。

此诗虽然只有短短几句,却包含着丰富的写作技术,包括“听到”(听觉)与“看到”(视觉)两部分,所选意象,尤其是视觉部分,历历如在目前,静中有动,以动为中心,极具张力,极具典型性,极具画面感。而听觉部分,又将抽象的喧闹声附之以具象(“裂缝”),使抽象的“寂静”也有了刻度。这种抽象与具象之间的自然跳荡,浑见功夫,大大增强了一首短诗的内涵力量。

        

      

圣诞节开车送父母回家



                 (美)罗伯特.勃莱

                                           哑石  译



开车送父母回家,穿行在风雪中

他们的脆弱在山腰边沿迟疑。

我朝着山崖大喊

只有雪的回应。

他们轻声说着话

说到拖水,说到吃橘子

说到昨晚忘带了孙子的照片。

他们打开自己的屋门,然后就消失了。

橡树在林子里倒下,隔着数英里的寂静,谁听见了?

他们坐得那么近,好似被雪积压在一起。

                        



百定安荐评:



罗伯特.勃莱是美国深度意象派的代表。依我的感觉,他比后来的盖瑞.斯奈德更令人心仪。

勃莱的诗,意象幽美,细腻婉转,场景如画,情意柔绵。他是善于处理日常生活题材并将其高度艺术化的大师。我当年在写作《诗歌翻译与批评》一书时,也顺手译过他的几首诗。就整体而言,意象派诗歌,对我的写作影响很深。

我们的诗歌所依赖的,大都是平凡而世俗的人事。对于一个真正的诗人来讲,世界上没有一个题材是无用的。问题是,我们怎么写,又写出了什么。

这首诗有多个译本,目前手头所限,选用了哑石的译本。但仍感到有不足之处。譬如第二句。“拖水”是什么意思?(郑敏用的是“提水”)。以后有机会要再捯饬捯饬。

译本,贴紧原文是对的(要反对过度意译),但也要兼顾目的语和译本读者。英译汉,在理解原作的基础上,汉语如何表达可能更重要。不少译本味同嚼蜡,就是食洋不化的结果。而当下许多诗人作品里充斥的翻译腔,也是中了这些译作的毒。

有些外语诗本身是艰涩难译的,而有些却是译者自己没弄懂,或者汉语表达能力不足造成的,犯不着原作背锅。

        



在一颗小星星底下

                     (波兰)  W. 辛波斯卡

                                            胡桑 译



每一秒钟我都忽视了整个世界,于是,我向时间道歉。

我为将新欢当成初恋向旧爱道歉。

原谅我,远方的战争,原谅我将鲜花带回家。

原谅我,外露的伤口,原谅我刺破了自己的手指。

我为小步舞曲唱片而向在深渊里呼喊的人道歉。

今天,清晨五点我仍在沉睡,为此我向等候在火车站的人道歉。

宽恕我,沙漠,宽恕我未能及时带来一匙清水。

还有你,猎鹰,这些年你依然如故,在同一个笼子。

在空中,你的目光凝固在一处,

原谅我即是你已变成标本。

我为桌子的四条腿而向被砍的树木道歉。

我为小回答而向大问题道歉。我知道在有生之年我无法找到任何理由替自己辩解,

因为我自己即是我自己的阻碍。

噢,言语,别怪我借用了沉重的字眼,

又劳心费神地使它们看似轻松。





百定安荐评:      



辛波斯卡带有东北欧人的冷峻,深邃,凝重,反讽。她经常利用诗歌讨论或“小回答”一些大问题。她的诗歌里存在着一个内在的、不断外扩的精神宇宙。

我最喜欢她的判断句。在很多人那里这本来犯忌的,但她是大诗人。

这首诗不是辛波斯卡的忏悔录,而是其对生活、生命的一并思考以及向全部必然性与偶然性表达尊重。

这里用的是胡桑的译本。陈黎张芬龄夫妇的台湾腔不太适合翻译这一类风格沉郁的作品,包括他们翻译的美国自白派诗人安妮.赛克斯顿的诗集《钟罩》。

翻译家不是传达室的保安。

        





            (英)丁尼生



利爪弯曲,抓紧巉岩,

它独立在绝境,离太阳不远,

周围世界是一片蔚蓝。



波澜起伏从下面流过,

它从绝顶窥视着一切,

劈雷闪电般由长空落下。





百定安荐评:      



不知多少次读过这首诗。又特别吻合我今天开始的梦境。全诗仅六句,一只独立苍茫,背负青天朝下看,扶摇直下三千里的鹰的形象,被如此简单又如此浑然地刻画出来。若非诗人具有卓越的造型能力,又怎么可能写出?





灵魂疲惫

                                  大解



常常是这样:我在此,灵魂在别处。

最远到过北极星的后面,也曾经

隐藏在肋骨里。怎么劝都不出去。

窝囊废,懒虫,没出息的,都说过,

但刺激没有用。

常常是这样:灵魂疲惫,从远方归来

一无所获,却发现要找的东西,

就在体内。

为了莫须有的事物,

我几乎耗尽了一生。

其空虚和徒劳,有如屎壳郎跟着屁飞。

悲哀莫过于知其原由却听凭命运的驱使,

一再出发又返回。

我这个人啊,可能改不了了,

我原谅了所有的事物,唯独不能宽恕自己。





百定安荐评:



大解的诗,不张厉,不急切,叙述舒缓,风格蕴藉。他善于书写内心的自我映照,层层揭开精神幽秘的部分,用语看似轻盈,但讨论的都是深刻的问题。其中最为迷人的,是自我省察中袒露出的诗的诚实。







       走饭



我不需要你把我放在心上

只要做梦能梦到我就好了

对了,

你能在梦中教我骑自行车吗

我总幻想有一天

一醒来我就会骑自行车了





百定安荐评:



诗是一种聪明的痴语,也是一种有用的废话。诗是简单,也是简单的反复。有些铺垫的话陈旧一点(比如前两句)也未尝不可,因为铺垫越接近常识,所要达成的诗意就越能出乎意外。关键是,它必须是铺垫语。只要搭起来的东西足够新,就没人去怪罪它。例如此诗,“对了”一转,就对了。





死于春天之前

                   (葡)费尔南多.佩索阿

                               程一身    译



当春天到来

如果我已经死了

花朵将以同样的方式开放

树木的颜色也不减于去年春天。

现实并不需要我。



想到我的死毫不重要

我感到极其快乐。



如果我知道我明天死去

而春天后天来到,

那我就死得正好,因为春天后天来到。

如果死得其时,为什么还要让它另择时日呢?

我喜欢万物既真实又正确;

即使我不喜欢它,我也喜欢它真实而正确,

因此,如果我现在死了,那就是好死。

因为一切都是真实的,也是正确的。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用拉丁文对着我的棺材祈祷。

如果你围着它跳舞唱歌,我也觉得很好。

当我不能有偏爱时,我就没有任何偏爱。

无论什么事物何时到来,都让它顺其自然。





百定安荐评:



对于佩索阿,生存的全部意义就是无意义。仿佛生存只是死亡前的反复练习而已。他喜欢以“我没有”开头,说出那些经过深思熟虑的重要的感觉和判断。但他的判断,令我们无从判断。

如果佩索阿的诗使我们感到难度,那也仅仅是由于,他面临的难度恰恰也是我们面临的难度。这些,构成了他伟大的耐人寻味的现代诗歌修辞。                  

正如他经常使用各种异名进行他的创作一样,他的诗歌也是可以多重命名和阐释的,只要这些阐释无限地接近人的终极意义,就无限地接近了佩索阿。佩索阿的一生和诗歌证明,世界上只有死亡是唯一可以肯定的事物,而其它,则统统由于其巨大的不肯定,而只能或必然处于未完成的状态。

佩索阿的现代性是由他精神和语言上的双重神秘而多元,无限,并激励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展开对现代诗歌的思考与探索。

这首诗是由虚拟生成的,但诗人的虚拟是为真实而设,因而这种假设就是他的真正的生死观。而且由于假设,使得诗歌在现实的必然性之外,平添了多重新的可能性。

究其本质,诗人就是提出各种可能性的人,或有时,又是它们的占卜者。





闷热



王小妮  



热得太深了  

当头挨了一枪托的晚上。  

蝉把月亮喊出来  

又大又圆,一个胖少年  

你们哦,真忍心耗去我的好时光。  

黑洞洞的天  

虚心假意拥着少年  

好像稀罕它  

顺便也稀罕一下走在大路中间的灰的我们。  

闷雷滚得很慢  

月亮的白影从背后摸过来  

牙齿闪亮  

伸手不见人。  



百定安荐评:



王小妮是对我诗风影响很大的为数不多的诗人之一。  
王小妮对汉语的贡献,是以口语形式将诗歌打造到炉火纯青的地步。  
她用文本将自己坚壁清野起来,心甘情愿作语言和诗歌中的隐士。她要先过活,然后再过诗。  
说到底,诗歌就是心生活的对应语,也是寻常意义的出其不意。  
她的诗多为小题材堆叠一些小素材写出来的。在俗务与感受中两相自由穿插,并善于将实一变而为虚,将形而下一变而为形而上,但又时刻警惕着走向空洞的高大上区域。她宁静地使用着诗人的感觉力,观察力和化育力,所以能捕捉一切又我著万物,这样的写法可以写上一辈子,哪有枯竭的一日。  
《闷热》是我从其组诗中随意抽取的一首。她的诗质是独特的,辨识度很高,不曲折,不玄秘,清清澈澈,连基本修辞的保护都要舍去,因而最见语言之功。  
我选这首诗就是想说明,诗人不必总要盯着那些大的事物奔着大的意义去写。如果能够专注于眼前的小事物小事件小变化把它圆满了,就是一首好诗。  
你看《闷热》这首,就是写如何闷,如何热,以及闷热的感觉。不刻意,也不使力,就那么轻飘飘地说着,不疾不徐地说着,打着比喻用着拟人地说着,说完了,诗就完成了。完成本身就是意义。  
再看诗中那些意象,哪个不是诗人们常常使唤的意象,哪个感觉不是人们寻常的感觉,但就是被诗人活生生地写成了一首簇新的诗。那么轻灵虚淡,那么举重若轻,又那么别开生面。  
诗人把自己腾空了,自己就满了。要学习王小妮,先要学习这个。一个内心自足到云卷云舒的诗人,用上三百个基本词汇,再用上自己的300+个引申义,然后把它们魔术般地团结分裂,就可以写出多少好诗啊,犯得着那么咬文嚼字,把美好的汉语弄到剑拔弩张伤筋动骨的田地。  




三个奇怪的词  



(波兰)辛波斯卡  

                  陈黎 张芬龄译  



当我说“未来”这个词,  

第一音方出即成过去。

  

当我说“寂静”这个词,  

我打破了它。  



当我说“无”这个词,  

我在无中生有。



百定安荐评:



辛波斯卡的诗从来冷静、严肃、反讽、辛辣。辛波斯卡的诗所关心的从来都是人类命运的大问题、终极问题。  
以辛辣反讽著称的女诗人不止辛波斯卡,但写到如此深邃,主题如此多元而宏大的,迄今概无有超越辛波斯卡者。  
本诗所写的“三个奇怪的词”:“未来”、“寂静”、“无”,都是诗人常用的大词。如果第一个交给理想主义的革命者,可以写一部书;第二个交给浪漫主义诗人,可以写一部书;第三个交给白马非马的哲学家,同样也可以写一部书。但在辛波斯卡这儿,只写成了六句短诗。  
第一个词让我想起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的名言“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也想起了有人补充的那句“人甚至不能一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它指的是宇宙万物的流动不居和无穷变化。用赫拉克利特的另一句话表述就是,“一切皆流,无物常住”。  
辛波斯卡在其《事实上每一首诗》一诗中,也表达了同样的诗歌观念:  
“事实上每一首诗/或可称为“瞬间”  
只要一个词组就够了/以现在式,/过去式,甚至未来式;  
这样就够了,文字所承载的/事物/会开始发抖,发光,/飞翔,流动,/看似/固定不变/却有着变化有致的影子”  
这还是在说一切转瞬即逝的“瞬间性”。包括我们所有称之为永恒的东西,也只是无限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时态演变。时间中的万物都是瞬间,都是即时的存在与消失。  
“当我说出’寂静’这个词/我打破了它。”同样如此。“寂静”只有在不语和寂静的状态中才能存在。“寂静”一经说出,“寂静”就被打破了,消失了。  
第三段让我想起老子的《道德经》。在那部光辉的辩证法著作里,“有”“无”的概念随处可见。用老子的话解释辛波斯卡这句诗就是,“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三个“奇怪”的词(Thethreeoddestwords),为什么它们是“奇怪”的?  
答案可能是:未被说破的常识,  
在辩证法面前突然破裂,由此在人们心理突然“咯噔”了一下时所产生的悖谬感。  



妈妈  



尹丽川  



十三岁时我问  

活着为什么你。看你上大学  

我上了大学,妈妈  

你活着为什么又。你的双眼还睁着  

我们很久没说过话。一个女人  

怎么会是另一个女人  

的妈妈。带着相似的身体  

我该做你没做的事么,妈妈  

你曾那么地美丽,直到生下了我  

自从我认识你,你不再水性杨花  

为了另一个女人  

你这样做值得么  

你成了个空虚的老太太  

一把废弃的扇。什么能证明  

是你生出了我,妈妈。  

当我在回家的路上瞥见  

一个老年妇女提着菜篮的背影  

妈妈,还有谁比你更陌生



百定安荐评:



这首诗曾经震动过我。大凡写诗的人几乎都写过母亲,而且都写得似曾相识,大同小异,要么极度温暖,要么极其凄婉,但落脚点都是深沉的爱,都是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般的恋母情结。  
直到这首诗,完全颠覆了汉诗同一题材的写作经验和阅读经验。  
这首诗一直展开的,是对两个女人的审视和诘问,其本质是对一代又一代女人无法摆脱的相似命运及其根由的追问。一连串近乎冷漠的发问,将母女和母女关系双双陌生化,带有比较强烈的叛逆意识、苏醒指认和女权色彩。所有这一切加在一起,一个传统母题被诗人彻底写成了另类。  
另类的还有,倒装句诘问,大胆的胡话,以及零度语言与强烈情绪之间的巨大反差。


  

给你  



唐果  



我身上长着的,你尽管拿去  

你想要,我身上还没长出来的  

明天早上长给你  



拼了命还长不出来的  

我给你种子  





百定安荐评:



相对长诗,我更喜欢短诗;相对女性的红颜式写作,我更喜欢女性的中性写作,这种写作更凌厉,戳人。  
但是,任何风格都能写出好诗,也都能写出坏诗。完全不能绝对。如果只有一种风格能写出好诗,大家还不蜂拥而上,还要辛苦做什么研讨?  
比如冲击力就不等于走极端。为了博人眼球的语言暴动所形成的冲击力,是一种故意碰瓷。  
女性诗人写性别意识特别强的诗,有的成功,有的不成功,就是个度的把握问题。据我观察,脱掉脂粉的女性诗歌也许成功的可能性更大。这里面有两个意思,一个是要有女性的写作气息,一个是不要浓妆艳抹。  
中性写作,不是完全的无性别差异的写作。是突破了性别藩篱,在分界线上的写作。  
但,男性诗人千万不能跨性别写作。那样无论如何都太做作。以前戏剧里经常有男性扮花旦,那是伦理史对女性的限制造成的,而且那也是凤冠霞帔过的、浓妆艳抹、一溜碎步、用假嗓子的。  
我总是劝刚写诗的朋友多写短诗。短诗凝聚,凝炼。一颗钉子能看清铁。一粒沙能看见河流或者荒漠。铁,河流,荒漠,就是想象力。  
这首诗,很多年前看过,觉得好,今天碰见了,还是觉得好,那就选它。  
在诗面前,“觉得”是很重要的。有些评论不温不火却又长篇大论,就是在没有“觉得”的状态下写出来的。  
“觉得”就是直觉,就是眼力。你问一个情人,那人好在哪里,对方回答,“也说不出,就是觉得他(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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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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萦之 来自手机 版主 2020-8-10 11:23:26
好诗好评,收藏,慢慢读,慢慢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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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读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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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诗好评 ,提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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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山之石可以攻玉,欣赏百老师精彩的异域诗歌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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