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养草记
人间多风沙，好在能养草
在体内，在体外
在陡峭而潦草的笔尖
最难养的，是怀念母亲的草
超度父亲的草
还有美化真心谎言的草
供奉春光的草
那些草是我的前世，情人，和冤家
像阳光雨露的孝子贤孙
迎风而长，遇土即生
再怎么养啊，都不嫌多
终老一生，我爱草养草护草
努力让小草，收尽人间
每张苦难的脚板
■ 爷爷死了
六月死了，爷爷
阳光和泪水一齐汹涌
弟妹们还未醒来
像几颗不会发芽的土豆
母亲让我跪在一口铁锅前
给爷爷烧纸钱
铁锅上的破窟窿
破比爷爷烂穿的肺
纸面上密密麻麻的铜钱
够他花上几辈子
纸钱忍住火苗的长舌
用浓浓的烟雾
把一窝猪崽醺得嗷嗷叫
天空古老而平常
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彼时我正准备高考
心绪的铁锅又黑又重
接到丧报的二姑
挺着大肚子赶回来了
父亲还在三十里外的东钢卸煤
他每天两头见黑
满身黑呼呼的像个黑人
只有他换回的馒头是白色的
像填饱饥饿的雪
猫儿垄的早谷开始扬花
燕子喜迁新居
茄子辣椒陆续来到人世
祖坟山上的噪鹃
啼得一声更比一声急
■ 人之初
人生来有胎记
蛇生而有齿
我生性孤僻冷傲
这美丽的毒
只害己但不害人
记得小时候
老屋门前有口池塘
塘边独住着一条赤练蛇
以青苔和鸟语为食
有时盘成佛垫
有时竖起像张长弓
有时口吐莲花
有时伸展如落虹
它从不与蛇类来往
也不跟人类搭话
只有我能听懂
那嘶嘶嘶的叹息声
----它日复一日
用满塘清水一遍遍洗刷
自己其实并无毒性的牙齿
■ 归燕
不知道它是何时走的
踏着落叶的地毯
带走草虫金黄的铃当
那时我在花间游荡
跟在云彩后面像盲目的风
它又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在春光看涨的清晨
盼了一宿的明月
还在山岗上够颈张望
回来啦，回来啦
春笋探出好奇的脑袋
青蛙派出歇业一年的乐队
蝴蝶送来华丽的马车
空气中满是蜂蜜甜甜的嘴巴
回来啦，回来啦
像一场古老的仪式
它绕着村庄飞了又飞
东家瞧瞧西家看看
很快找到了
那只她熟悉的门牌
■ 悬崖
风雨吹动危床我
常常以为自己睡在悬崖上
一不小心就会像
失足的花朵，鹰隼，石头
向深渊纷纷滑落
冰川流出溃败的泪水
幸好在左手
我有良知茂盛的边界
看起来像个好人
在右手我有
亲情绵密的篱笆
我时而抓住良知的藤蔓
时而钻进亲情的怀抱
安居危亡盛世
笑看花月春风
正因为有这两道天然的护栏
这么多年来我
没有从悬崖上滚落过
■ 画像：少妇
少妇是一块奇石
前凸后翘的，芳龄十万八
一袭绿色罗裙，环佩叮当
孽缘茂盛，当年
曾因一滴花蜜而怀孕
少妇是一把妖刀
有柄，有钩，带尖带毒
长有一针见血的媚眼
拈花一笑，没有人
能在它手下走过三招
少妇是一首情诗
一幅春宫，一面魔镜
迷魂七十二变
剔去皮肉，撕去温情
其实就是一把艳骨和旧梦
■ 竹林意外
春天的竹林让人惊喜
更让人意外
尤其是新雨后的竹林
你和小伙伴们
扛着小锄挎上竹篮
踏着野猪的脚印
去村后的竹林挖竹笋
当挖到竹笋子
像一群兴奋的麻雀
有时还能挖到兰草当归黄精
长着小鸡鸡的何首乌
有时挖着挖着
先是翻出几口老砖
后是状如粗盐粒的白石灰
接着几截小骨头
那是未成年人的骨头
吓得同伴一哄而散
在阳光的照耀下那些
骨头像竹笋一样白一样嫩
■ 叹流水
一生无头无尾
渔父好作长歌行
流水承载落叶的悲欢
从雪花中起步
从门楣与墓碑的守望中启程
一波一波向下流去
用带血的文字，仿佛旧族谱上
凝固的浪花，与火焰
每到五月，青草煮沸金盆山
虫鸣喧哗，思念更加芳香
一滴无病呻吟的露水
以明月之姿把自己
托付给浩浩荡荡的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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