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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瀚:人与诗的重量
——我所知道的诗人韩瀚


陈宁




       大舅韩瀚驾鹤仙去,云里光里又是另一番逍遥。
  他原本就是个散仙,也没有分别之心。旧朋老友,重聚云汉。时空无碍,梦想尽现。
  我也喜也悲:喜其解脱,悲此阔别。眼泪,由它自个儿流吧。
  我不想写悼词,也不想写祭文。人的去留,都是瞬间的事。有,是重要的;在哪儿,并不影响我们相互间的存在。有他,就会想到他,就自然回放出和他的情景,一幕一幕,层层叠叠。过去、现在、未来,在大时间里,原本无所谓。
  年初,我们在上海的护理院为他庆了八十六岁寿诞,小舅、舅妈、前大舅妈及他的儿女都过去了。
  
  
  我这个外甥跟这个舅舅,关系有点特殊。我妈有洁癖,从不让在外面乱吃东西,他是第一个带我在西瓜摊上把西瓜砸开来,掰着吃的。自此,我可以和他一起去分享、尝试、感受、也可以闲谈、深究、辩论,不别尊卑,他的学识修养使他自然成为一位明师,但他的态度却始终像一个平辈的长者——是可以一起玩的。
  我中学寄居他家,受他影响极大,尽受了那个时代不可能得到的中国文化、艺术的全方位、高规格的广泛熏陶。他对艺术中味道的追求,开发了我的味蕾;但他用诗句作为对它们的终极解释,却没能满足我的好奇心。他刺激我用了半生的精力在学术上完成了对艺术虚部的定义,那的确是一个感得到、看不见、又最终起作用的东西,它确实如诗一般妙不可言,但同时又有着中学生能懂、小学生能用的具体、实在的科学内容,可以让原本物理的艺术直接作用于生理和心理,使人人都成为艺术家,抒发美好,宣泄积郁,长保健康,造福人类。我由衷地感激他给了我根深蒂固的基垫。
  他癸酉年腊月十五(1934年1月29日)出生,在山东省苍山县的车辋镇,他们都叫“车辋街”。韩家是车辋街的大户,院墙极高,院子四角有炮楼,所以抗战拉锯时,谁到了都抢先占据韩家大院。他祖父韩继五写得一手很有修养的苏字,不让翰林(镇上还有个翰林苑)。父亲韩徵臣早逝,母亲刘杰(幼名焕美)因是县妇救会长,遭鬼子通缉,便将财产捐给革命,带着三个幼小的孩子南下,几经辗转最后到了上海。一路上做实业,办工厂,地上地下地帮助着抗战。那是一个极有内涵、有心胸的伟大女性,那个时代的一个农村寡妇,能骑着大马游走四乡,街头村口桌子上一站就开讲,号召大家:“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有枪拿枪上火线!团结起来打游击!”听她讲述的那种豪情,现在回想起来都泪目。她一生有三个梦想:办实业、办教育、写小说。自己没能实现,三个孩子却为她圆满了:小舅韩晓臣是个实实在在的企业家,妈妈韩晓杰做了一辈子校长,大舅也写出了名堂。
  
  大舅自幼聪颖,四岁时,家塾老师出“孙庞斗智”,便能对“廉蔺结仇”。每到过年,满镇上的春联皆烂熟于心。老师走闺女家都带上他,一来可以显摆一下神童学生;二来他太淘气,镇上出了名的淘,搁在塾里不放心,非整个天地翻覆不可。淘气的孩子都聪明,他还好学,零花钱里省吃减用去自己买本字典。老大是女孩,老三还小,严格的家教都落在他头上,姐姐犯了错,也得他顶替挨打。没考一百分就要罚跪,说今天考试可能犯了个错误,就当晚先跪了,第二天却是105——第一个交卷加5分。
  他1949年参加了革命,在华东粮食局上海储运处、芜湖储运处当过干部,也当过蚌埠第四中学的青年团书记和青年团蚌埠市委的干部。1960年人民大学新闻系毕业,就在外文局《人民中国》杂志社作记者、编辑。这都是在我之前的故事。我进入他的生活是外文局的后期。
 
  文革中,我们家下放泗洪县,他去看我们,车到了双沟镇,因为大雨不能前行,他便在旅店住了一宿。说是有虱子,采取一级战备睡眠,将所有衣服用皮带吊在梁上,始得幸免。第二天,光脚走了50里泥路才到我们家。回程过四道河走盱眙,说是还作了首诗。我拿着《毛主席诗词》问妈妈:他写的是哪一首?
  应该说从我生下来,姥姥就跟着我;后来我跟着她:她到上海,我就去上海;她到北京,我就去北京,就住到了大舅家。那时小学还没毕业,就在北京的一所中学借读。后来回江苏结业了小学,接着读中学,直到毕业。前后六年,这六年是以1976年为中心的六年,是我文化的经历、艺术的经历,也是社会的经历、政治的经历。
 
  1977年,大舅以纪念周恩来的1200行长诗《写在祖国的江河里和土地上》而成名,便开始了作家生涯。著有诗集《寸草集》、《阳春的白雪》,长篇小说《同窗》、《山鬼》、《多情病患者》,散文集《霜叶在窗》、《难得的苦闷》,电视连续剧剧本《李师师与宋徽宗》(6集,有黄梅戏录像版)、《玄奘法师》,京剧剧本《白求恩》、《梧桐雨》等,还有《韩瀚集》(4册)。散文集《难得的苦闷》获1994年安徽文学奖,《重量》获全国1979-1981年优秀诗奖。1979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后因好友陈登科和萧马辞了外文局的工作,去了合肥,成为安徽省文联专业作家、编审,还做了安徽省第四、五、六、七届政协委员。
 
  他首先是诗人,写新诗,尤好元曲。散曲深得赵朴初喜爱,还抄录这位小朋友的作品相赠。赵朴老偶得弘一法师两件书作,即馈以“清净庄严”。他的古诗也好,文革期间有赞鲁迅句:“真理在胸笔在手,无私无畏即自由。”常被引为主席诗。他的很多诗都是那时陪着他磨出来的,经历过很多版本,所以今天也能张口即出。
 
  他常说诗是功课,书、画、印却是深爱,因而也造诣深厚。《韩瀚集》第4册饶有收录。
  字从小练颜鲁公,后喜王羲之、赵孟頫、文征明,也写隶篆,篆书常用左手。虽不乏碑的沉稳,但更多文人的随意。文革中,日本人说中国书法自唐宋而后便东移扶桑,当今再无书家。他冲冠一怒,在《人民中国》1973年1月号把中国当代书法呈现日本,反响极大。国内也因而成名了一批书法家,其中如启功、林散之等。林先生因青山杉雨的“草圣遗法在此翁”被称誉为“当今草圣”缘起于此。启功先生风趣,常说:“要不是1973年朱壁(韩瀚笔名)同志把我的字拿到《人民中国》发表,写文章吹我,谁知道启功是书法家呀?”《人民中国》60周年展出的藏品大都是他当年的收集。他去沈从文先生家,见先生拿乾隆蜡纸练字,练完就扔进字纸篓了。临走时便说愿帮先生倒了字纸篓,一番推辞,明白意思后,先生又专门为他写了字。当然,字纸篓也让他倒回家了。那随手习练的小章草极其活泛,不可多得,他喜爱之极。
  
  画嘛,画的少,看的多,那个时代的大家,大都是他的朋友。《霜叶在窗》可略见一斑。常常是大家边玩边画,即兴诗书。记得周恩来逝世后,与亚明相聚,亚明画苍松折枝,他题诗曰:擎天老干忍崩摧,海哭山号动地悲。莫道乱云能蔽日,松涛滚滚唤风雷。黄永玉也曾背着纸笔彩墨到家里,一画一天。床头挂了多年的“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就是那天的杰作。看得多了,自己偶一落笔,竟很见功力,亦彩亦墨,古今不拘,中外混成,都饶有意趣。画幅山水,出了陆俨少的笔意;宽笔重彩,有马蒂斯的感觉。家中收藏甚丰,但取舍苛刻。朋友有言:进美术馆易,进韩瀚家难。那时在家里挂过的小朋友,后来都是名家。
  
  五十多了,突然开始治印,大气磅礴,不拘一格,既有先秦古鉩的古朴疏朗,又有齐大单刀的恣意张狂,有章法而无定形,随心欲而不逾矩,仿佛得到了什么昭示不能自已,把全部的艺术修为都凝聚到了这方寸之间。他有很多我老师大康(康殷)先生的图章,有一方6-7毫米的方形牙章“韩瀚”,朱文秦鉩,宽边细字,尤为精致,且一面两行刻了他自己的《七绝》草书边款:“昔蒙散木谬推论,小印能追万古魂。前辈飘零余颇老,勉抒老眼刻朱文。”康先生有印“不识斯冰”、“神飞太古六千年”,先生古文字的造诣令家舅叹服,有文《其人也怪,其艺也雄》,我们共识:其大篆前无古人。他临的《散氏盘》比原文更奇伟。
  
  其实他更多的喜好还在戏曲,北方戏曲差不多都懂,尤好昆腔、皮黄。文革时闷在家中,把毛泽东三十七首诗词谱成了昆曲。北昆李淑君一度坚持:戏有改动,韩先生没看过她不上台。京剧是童子功,家中有戏班子,身上也练过。小时候唱青衣,后来当兵进城,人家看一个穿军装的小兵要张嘴,也没在意,没想到小嗓那么漂亮,声惊四座。大学时,正值杨秋玲这代人毕业考试,他就晚自习不上,和好戏的同学,如张允谟、孙以森两位伯伯,天天看他们的毕业演出,后来和演员都成了朋友。《杨门女将》电影出来,他连看了三十多场。几十年后,唱词白口都一字不差。当了记者,有了更多的便利:梅兰芳请他到家里接受采访,马连良给他留票,张君秋给他说戏。(他把酷爱张派的同事卢山介绍给张先生,张太喜欢他了,最后把女儿都嫁给了他。)也曾跟踪样板戏团,有两摞剪报,报道排戏的过程,是很好的史料。后来去干校,因为抽烟把小嗓抽没了,改唱花脸,还写了剧本《白求恩》,用铜锤花脸唱。再后来底气弱了,就唱老生,虽然各路通透,却尤尚余杨。十八张半烂熟于心,老烟嗓子却更适合唱杨,自然苍凉,还有“云遮月”的味道。
  
  曲艺中他喜欢京韵大鼓,尤爱小彩舞。《同窗》中让徐悲鸿也听得五迷三道,听了一句“似这般不作美的铃声不作美的雨呀”,说这一个“雨呀”就值一张六尺。游希腊时,每到一个古剧场,都会替骆先生唱几句大鼓。有一个现象:他唱的往往比原唱多点什么,更好听。细琢磨,应该是书卷气或诗意——除了歌者对声腔、韵味儿的把握,还有诗人对所唱内涵、意境的感受,多了场景和气象,必然更加耐听。
  
  文人见多识广自然会有考据的嗜好,因为考古结识了郭沫若,家中有不少郭老的字,多是饭后遣兴。结识启功却是从他写了一篇关于陶瓷的文章开始,后来自然涉及字画,人也成了忘年交。(我的学校离他住的小乘巷近,没事就过去蹭着,收益良多。)与南方的谢稚柳也交好非常。因而他的鉴赏力日久也非同一般。挚友萧马(严歌苓的父亲)赠诗曰:
  韩生癖瓷陶
  片瓦识前朝
  寻诗大雁塔
  放歌洛阳桥
  慷慨论唐彩
  浮沉叹宋窑
  历史无情物
  岂能乱颠倒
  
  赵朴老拍桌子叫停了央视的唐僧连续剧,委托他重写一部。承赵朴老诺,为写玄奘,他重新研读了唐史,且研读了玄奘全译的100卷《瑜伽师地论》,佛学界也算奇迹,可谓呕心沥血。本子出来,首先得到了赵朴老的认可,也赢得文学界、史学界和佛学界的一致好评,甚至趣解了辨机和尚的历史迷案,使这个兼有高僧、淫僧之名、因与高阳公主有染而被李世民腰斩的大和尚得以沉冤昭雪。当年八一厂班子都搭成了,“庄严如神、美丽如画”的男主角也找好了,却因种种原因没有拍成,引为憾事。手中只有半部残稿,当年版权说是卖给了八一厂。八一厂改组后,问了一圈也不知所终。但愿不要埋没了家舅的这一番辛苦和见地。
  
  他很潇洒,也很执着。对旗手样板戏的很多具体做法给予过高度的评价,但文革后期却站到了截然的反面,受贺龙长女贺捷生的委托,与范曾、白桦和张锲四人冒着极大的风险写信给周恩来,汇报了文艺界受“四人帮”压制、禁锢、摧残、迫害的重大问题。此事在全国第四届文代会上得以披露,引起了社会极大的反响,他们被称为“文坛四君子”。但黎明前最黑暗的时期是很恐怖的,他们随时都会有危险。姥姥知道此事,虽然赞成,却不免担惊,说她一听到外面有汽车声,心就发抖。最后,他去黄永玉的湘西老家避了一段时间,写了他最漂亮的一首散曲:
  半城流水半城山
  家家在山水间
  拾级秋草绿
  举头柚儿酸
  树丛中挂着个小庭院
  
  为纪念被“四人帮”迫害致死的宁死不屈的真正的共产党人张志新,他写了组诗《贴在刑场上的传单》(《清明》1979年第2期),其中的《重量》广为流传。艾青在大会上说:都说新诗没人背了,好诗一样能背,当众背诵了《重量》。他听后热泪盈眶,说:从来都是我们背艾青的诗,怎么可能老艾青背我的诗。当年有诗人提议:《诗刊》应该一页一个字把这首诗登出来。
  《重量》
  她把带血的头颅,
  放在生命的天平上,
  让所有的苟活者,
  都失去了
  ——重量。
  
  后来,我两次邀他游欧洲,他非常高兴。“栖柏林,走巴黎(为了多看走得腿打软),闯罗马(自己去的),新鞋踏破慕尼黑(是新鞋磨破了他的脚),老眼看花维也纳。”——我为他《远风集》写的跋。
  
  在巴黎,雨果家里鞠躬,巴尔扎克碑上放钱,留诗曰:“法郎些许休嫌少,留作我公抵债钱。”罗丹放出来的巴尔扎克多作伟人状,看到他馆里展出的八十多件小稿,我俩突然同时大叫:“这个!”相视无言,那种如愿,释怀,现在想起来都能再释怀一次。有一个小稿,两眼放着贼光——这才是阅尽《人间喜剧》的眼神,这才是洞穿欧也妮·葛朗台的目光。我认为这是罗丹少有的精品,其他的作品都很做作。罗丹在我的系统里是反面教材,为这事我们有很多争议。我觉得他有《罗丹艺术论》的先入为主,影响了他自己客观的判断。他却说我偏执。他在米洛的维纳斯前流连忘返,直说:“通身无处不可怜!”及至看到萨摩斯岛赫拉神庙的女像(我们戏称维大嫂,按说是祖奶奶,比米洛的早了500年),茫然忘言,不知所以。比之维纳斯,大嫂无头,很少细部,然神气俨然,神采四射,令人瞠目无语。你会不由自主地问:这跟人体解剖和雕刻技术有关吗?游过伯罗奔尼撒,瞻仰过雅典,对“鬼斧神工古希腊”的敬仰更是深入肌肤。
  
  相比国乐,他西乐听得不多,但与赵沨交好,也没少受影响。影响最多的当是《人民中国》的书记车慕奇。车伯伯自制了一个很大的音箱,放得很响,即使在文革中也照听不误。他有很多唱片,喜欢托斯卡尼尼,我也去听过。后来我让舅舅给他带去几张富特文格勒,他极为喜爱,说别是一番风采,闻所未闻。舅舅坐进柏林爱乐大厅,居然对马泽尔释放微词,说:“漫将马指乱胡评,只见音符不见情。”给他听富特文格勒指挥的贝多芬第三,他本来躺在沙发上,一下子坐了起来,说:“这场景,完全是罗马大战呀!”一通百通,不别东西,他的感觉好,必然说得到位。
  不管我和他对艺术作品的感觉是同是异,甚至争得不亦乐乎,都是一种乐子。我甚至更愿意说:我和他不是一种关系,而是一种乐子,一种延续了三四十年的乐子。从言听计从,到有异议偶作轻声,到分庭抗礼,都是各个时期的乐子。是太难得的乐子了!怀念啊!
  
  他晚年得胃疾,或因化疗造成大脑障碍,健康状况日下。妻子李莲珠悉心照料,倾情护理,竭尽心力,使他尽享天年。感激!也感谢我本家一舟兄为他最后时光的全力付出!
  他还清楚的时候曾对舅妈说,说让我给他写墓志铭。可我觉得:骈四俪六,非我所长,我的文采也不足以再现他的情才。注意了格式,反而会影响我们的乐子。他的历史自有评说。记了些流水账,回顾既往,以慰情肠,或许更是现代人的做法。
  
  谨献一联,略绘神采而已:
  诗书画印各路皆臻妙境
  曲戏情才一生尽享风流
  横批:潇洒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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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读,浅悟,深慕.
笔名苍凉,爱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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