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在来路上的光点
——冯歌诗歌精选廿六首
●一片叶子的构图
(文/冯歌)
我一直想像一片叶子一样
拥有一个奋斗的人生
萌动,吐芽,顶破泥做的砖瓦
伸出手,直指苍穹
开始是我一个人
然后是我的兄弟,再往后
是我的姐妹,同胞连枝
我们饮食温度、阳光
风和雨水是祖居
面对大河、大山、大路和历史
根扎在哪里并不重要
土地,以海为邻
用季节给我起名,沾了泥土的芬芳
用鲲鹏的翼展好一些
在白天,太阳是一扇窗口
夜里,月亮是一枚钻石
●炉火
(文/冯歌)
这个冬天,有一些石头死了
火焰在石头身上活过来
它们伸出长舌头,舔红了炉膛
舔红烟囱
舔红人脸的时候
它悄无声息
在一双眼睛里跳动的火苗
是隔壁出来的春天
●霜降
文/冯歌
被风搁浅一次
植物变一次脸色
很多土地
开始走神、沉默和无语
父亲种在山坡的荞麦
开镰了
在北方的原野
铮亮的镰刃下面
一场不大不小的雪
逃出来
我固执地认为,那是
荞麦被惊吓的
后果
●青草湖的水妖
文/冯歌
不用拨开水草
水和我是兄弟
用力大了,会伤和气
用力小了,水波不兴
其实我想要风平浪静
我的倒影和青草湖的水妖
拥抱,不会皱一下眉头
我们会生下孩子
孩子一生风平浪静
鬼知道我和水妖是怎么相爱的
你能冲我眨一下眼睛吗
那种暧昧长鞭
抽打在有心人的肌肤之上
鞭花扣开春天的门扉
那个碰伤我十八岁的影子
没入青草湖里
她把我举在水面时,是一杯烈酒
而我常用一滴水替代
她是明眸,而这个时刻
我忘了人妖殊途
●一枚叶子的自述
文/冯歌
陪衬花朵
陪衬果实
陪衬枝头
甘愿做陪衬角色
最怕飘零
在花儿吐蕾时
最伤飘零
在枝挂青果时
一对新人的婚礼
那个转过身抹眼泪的人
一双眼睛里
飘落下二十四片树叶
●秋天的神性
(作者:冯歌)
秋天是有神性的
土地里深藏的金块,在秋天里
变身成金箔,爬上树林的顶端
集阵。在它们的间隙
阳光由绿变橙,有炫目的音符
铮亮的跳跃,哗啦啦的大地
满眼都是无暇的感恩
我是一位淘金者,到了秋天
我只需把做人做成一棵树
我便是天下最富有的人
●中秋夜,伸出手掌
(文/冯歌)
在夜里,伸出手掌
左手半轮月
右手半轮月
我很想让你展出一只手
让你认真地看一下自己的掌纹
那一根是我留给你的
然后,我想让你
用眼神把它点燃
一头梅花小鹿站起来,水汪汪的大眼睛
它哒哒地跳跃,周围的植物都活了
那份愉悦,距离遥远
有感知
无法与你掌心相扣
我双手合十,把一轮明月置于胸前
让她看我深情的两眼
●黑纸
(作者:冯歌)
夜,有时候就是一摞黑纸
抽离一张再抽离一张
暗,薄了,有光透析出来
楼房、远山,马路、几个行人
从黑夜的纸卷里滑出来
形象有些模糊
水珠是半空抽离出来的
它们在一扇窗前停留下
几滴水声
它们的身体去了哪里
没有人知道
只看见一些水印留在玻璃上
扎眼,像子弹
留下的洞口
●绕山
(作者:冯歌)
抬头是山,低头还是山
从搬上高楼的那一刻起
不说大山和我之间的缝隙
不说拥挤的人群,匆匆赶
路上的日子
一所大学,多年在山下营业
它上下、左右、前后都装着门口
门里门外,一年四季开花
我瞥见当年的样子
是一扇打开的窗
现在,我已头顶光明,一圈走下来
回头看,那些落后的足印
有的闪光,有的长草
有的长树。正被时间咬成碎片
它们在等我转过身去,就退给天涯
●三棵树
(作者:冯歌)
三棵树,有自己的姓氏
它们把家延伸出来
在某一个夏天
把我揽在怀里过夜
树高大,枝繁叶茂
花和果实,是住高楼的子弟
和我称兄道弟
两小无猜
一棵核桃、两棵柿子
给我撑过雨伞的三棵树
也在老着,在我父母故去的老宅前
她们认下我,做孩子
●黑物质
作者:冯歌
远与近,不是
两者之间的地理概念
而是取决于两者之间
黑暗的物质浓度
就像你我,说好的再见
一分开,就彼此杳无音信
只记住了当初的模样
在当下和未来,我们彼此
黑暗着对方的面孔
在这样的黑物质里,挣扎
余生,我们谁也无法上岸
最终,被它深深掩埋
●【抗击新型肺炎征文】
背影
(作者:冯歌)
白色的,蓝色的
背影,都在动着
无数个背影
在不同时刻,不同方向
朝着黑夜出发
将明日升起的朝阳
给湖北送去
给武汉送去
●往南走三百里
(作者:冯歌)
往南走三百里路
就到了童年
杏花、桃花、梅花
在一个屋檐下,开着
她们冲我
嫣然一笑
我就长大一岁
她们比我长得更快
我刚转身
她们就结出了果实
●敲打秋天
作者:冯歌
秋天,是弓着背的
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她的头低下去,低过
草丛,低过蟋蟀们的耳语
一山一岭的景致被季节弄疼
果实拥挤、推搡,一个个红彤彤的
多么艳丽,它们高举着高校录取通知书
把秋天的脊背,又拔高了一节
养大的孩子,离乡远走
一株酸枣树的清秋,蝈蝈的寂寞席卷
一棵野柴禾最后一缕清香
镰刀冰冷,锋利的刃口粘上通红的颜色
锅底的火焰,吐出鲜艳的舌头
这种颜色和她背上成熟的果实一样美
噼噼啪啪,皮鞭甩响的声音
从火灶里释放了
往日,抽打数过多少回了
疼痛落到身上,隐声匿迹
现在,这个秘密,秋天不再隐藏
●木匠
作者:冯歌
卯和榫来自两棵树
匠心和良心只在一副肉体里
把一块木和另一块木连接
团结,密实,传世,经年不开裂
一些寻常的木头
在他满是老茧的手掌
重新开出花朵
“败家子!木头哪有下脚料?!”
零碎的木块丢进火堆
像烧掉他的反复揣摩的木器
一样,让他愤怒
他木工手艺精湛
他是用一生和木头打交道的人
在生命的最后,他一直做一件事
把自己深卯进木头,深卯进泥土
“我一生锯开过很多树
我死了,要在我坟前栽一片树林
我在地下把树托举起来”
他的遗言飘着木香
●我相信文明会开枪
——由 某事件所想到的
文/冯歌
1
我相信文明会开枪
一个人死了,落进尘埃
他的表情、声音和行为
在空气中飘浮一阵子
也会被风化
2
泥土里有爱、恨、情、仇种子
它们都生长着血性的根须
冬眠,蕴藏惊人能量
常被人们忽略或者绕开
3
有时候,在必经之路上
一粒石子突然醒过来,毫不犹豫地
在阳光下开花
在黑暗中结果
4
我们轻易地把眼前的事物上标记
自己的怜悯和仁慈
我常在夏天路遇
一群蝼蚁为一只蝼蚁举行的葬礼
5
自然界里的有古老的仪式延续
但,我更愿意相信
人类社会,是文明仪式延续的空间
●扇
   文/冯歌
一枝梅花画上去
一只蝴蝶画上去
一首古诗画上去
一个美女画上去
一朵白云画上去
一座江山画上去
一直画下去,直到
一把扇子画到白墙上
一只手被解放了
●写在五·四青年节之日
         文/冯歌
这是一本厚重的书籍
扉页从1919年的五月四日那一天
开始,翻出2019的
疆土、花香、祥云、大气
在和平的阳光里浸泡了太久
只有烟尘
成为我生活的全部防务
从2019页码回翻
有农时二十四节气的氛围
一副高挑的衣架上
我把自己的寄存在田野里的
另一半身体娶了回来
从此,我不可救药地
学做男人
●瞬间
——题懋歌拍摄的桃花镜头
文/冯歌
叶子还在北方赶路
你已经开出一朵新鲜的春天
春节,我回童年一趟
村庄的小河还没解冻
在低矮的故乡
母亲用一冬的柴火
捂出一朵桃花
为了我这次回家
它开在了春天的前头
●那一年
(作者:冯歌)
那一年,我用最纯净的
容器存放一段
心动和热恋
就像春风存放着花蕾和花朵
用蝴蝶做发夹的女孩
挽起秀发,悠然
没入岁月歌声
无数个星月轮转,我依然记得
第一次相遇,她递给我一根已
擦燃着的火柴
在一阵慌乱中我拥有辽阔
长天、无垠的蓝
擦肩
无数个面孔似曾相识
我确定有一个是她的
又一个春天要来
我整个的心灵做她的
领空
●早晨素描
文/冯歌
早晨的平面图里马达声是立体的
坐上公交车离地三尺
我跟道路平行
秋色从高处跳下来
被高楼接住,然后挨着房顶上的
一些广告晒着太阳
很多人拥挤在时间的怀里
他们和我一样,出门时
怀揣着牙齿
●农具
文/冯歌
在农村,每一副农具都有自己的名字
如同无忧无虑,到处撒欢的孩子
吆喝一声,各自回家
常年和田野打交道
农具们名字有木质的、铁质的,做工精致
形状各异,但跟田野的凹凸吻合得严丝合缝
农具对四季一般以军团作战
每周一季节都会提选拔出一位好把式
好把式所向披靡,每一个季节都闪烁光芒
在制作农具的材料之中,我是一种例外
那年,我的户口转到城市
我做不成农具了
我觉得自己是一件应时的农具
常回到农村老家
在空巢里陪老人说话,喝茶
对着野外,助山村一声断喝
空旷、孤单、寂寞、荒芜
就一大片一大片地倒地
●桃子
(文/冯歌)
我只记住了她的乳名
她粉红的衣服,她粉红的脸蛋
她粉红的羞涩
她像一种符号,让我轻易地
想到了以后
每一天都刻意
观赏一棵树,一堵石墙
一张桥,清水潺潺
我需要各种掩饰,她一闪影就不见了
我需要紧锁一回,魂魄
桃子,灵动的美人胚子
扎羊角辫,她冲我嫣然一笑
天空,晴朗,高了又高
我忘记了深夜,精心去打造一架梯子
是从什么时间开始的
一节一节地长,一节一节填补
勇气,它似乎有补不完的
缺口
●镜子
(作者:冯歌)
铜镜,金属做面
照人面线条模糊
具体的细节处不清
面和框同体,镜花缘
长久易存
玻璃镜,玻璃做面
鉴人清晰,针尖大的黑无处遁形
四周镶框保护
框与镜面离心离德,
稍不留神,镜破难重圆
据说铜镜、玻璃镜做照妖镜皆可
时下,众多面孔前
一边铜镜,一边玻璃镜
做哪一种镜子,才能更好地生存
令我纠结
●写诗的女人
(作者:冯歌)
在你面前,我想到鲜花、青草
书卷和壁画,想到木格窗里一轮月
潮起潮落的湖,钢琴音色
调色板上,梦的形体
想到海洋和天空的辽阔
在你面前,我似乎
要一直保持凝视,直到太阳
落下山去,我落入一块顽石里
卑微地,喊了一声你的名字
我看见了世界的温暖
和幸福的孤单,我不让天
亮得过早,我把自己埋进你跟前之前
已经深埋了半生,我为此铆足劲
开出一行文字,一朵昙花
不会结出果,兀自地美着
●读故乡——菟丝子
作者:冯歌
再读故乡,菟丝子更加吸睛
已不是野草的称谓
光鲜照人,绿意盎然,只是
供养菟丝子的高一点的树
死了,供养菟丝子的更高一点的树
死了,像孤独的老一辈人
颓废的、焉死在角落里的老房子问津无人
做过剪刀、扛过锄头
根除过良田里荆棘,让粮食饱满结实
在我的童年里长大,菟丝子
没法憎恶,我为那些无辜的小树、大树
感到歉疚、撕心裂肺地疼一阵
把菟丝子当做头巾
盖在比草棵高一点的树上,盖在
比树更高一点的树上,盖在
高山大岭上,盖到江南塞北
朴素的面孔,朴素的乡音,在我朴素的
想法里吃好,喝好,穿好
活好,耀祖光宗好
菟丝子,向人心里蔓延、扎根
有红血鲜肉的地方,一群绿头在嗡嗡争食
身边的菟丝子开始各自为营
我是帮凶,这些年,我殚心竭虑托举的那些人
已盘踞到我的头顶,吃光我的头发
读故乡,我把丑的翻出来,弹掉灰尘
给她的美丽做垫脚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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