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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期而至的救赎

耿占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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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我俯身在窗前,我看见世界变得轻盈不再有屏障。那在白昼里约束我们的一切仿佛现在该将我从一个个口子带向一个水宅的内部朝向某种草一般细弱而闪亮的事物:我无所畏惧地走进草丛,我感激大地的清新,踩着月亮的脚步,我说是,又离去„„“不期而至”中抵抗的元素又在这首诗中再现。连境遇、时辰都如此相似:夜,窗口,月光,草丛,并因此获得了信心一般的行走。诗人找到的抵抗力量是“草一般细弱而闪亮的事物”,使之无畏,表达着对世界的首肯,即使这同时是离去又何妨?雅各泰的诗与他描写的时辰一样具有一种力量:使世界变得“轻盈”,通畅无阻。这也是《无题》(周伟驰译)所展示的瞬息世界:远方微微闪烁的群峰,再无其他再无其他,除了热切的投视交织着乌鸫和鸽子这里的意味我们既熟知又难以尽然表述。说熟知,是因为这个轻盈的时辰与“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如此相似,而且诗人一再声称的“再无其他”与“欲辨已忘言”拥有接近的感受语境。难以尽言的是,“再无其他”,除了诗人“热切的投视”。诗人强调“再无其他”,是因为这些已经足够:远方“微微闪烁的群峰”,“交织着乌鸫和鸽子”。物质世界的闪亮已是如此充分:依然是抵抗的力量、诺言和馈赠。这不是物质世界已被遗忘的一个古老的秘密吗?再一次,“在这里呈现的再也无人期待”。身边的世界如此易于进入无视之域,它成为雅各泰诗歌中反复出现的一种主题。在《遥望伤口》(姜丹丹译)的(青春?)时刻,连死亡都不足惧。血液的逃逸是因为“世界过于美”。啊!世界过于美,对这被糟糕地裹住的血液它总在人的身上寻找逃逸的时刻!诗人说“在我的身上凝聚了澄澈的道路”,“当我弯下腰时,我隐约地看见土地满是血迹”。他发现了它们之间的联系和道路,身躯与土地是两种不同的生命形式。有太多金色,太多空气在这闪亮的胡蜂巢,对那个弯下腰,身披糙纸的人来说。通畅“澄澈的道路”,“每一扇门都更开敞”(《房客》),死是重登生命打开的另一道路。一切沉重之物和世界自身顷刻间变得轻盈是雅各泰诗歌中的经典时刻。《不平等的战斗》是爱的瞬间,没有什么魔灵能够胜过这种交织:人与土地的认同。雅各泰的诗并不总是充满欢娱之情,血肉之躯也并非总是被感受为“身披糙纸”。相反,《别担心,会来的!》(树才译)表达了对死神一刻不停地走进、忧心如焚的灵敏听觉:别担心,会来的!你一走近,你就燃烧!因为诗篇最后的那个字会比第一个更挨近你的死:它不在途中停留。别以为它会去树枝下沉睡,或者当你写作时,歇一口气。甚至当你在嘴里渴饮,止住了最糟的欲望,温柔的嘴温柔地喊叫着,甚至当你使劲抽紧你们四条胳膊的结,为了在燃烧的发丛的黑暗中一动不动,它也会来,鬼知道从那条路,向着你俩,来自天边或就在身旁,但是,别担心,它会来:从一个字到另一个,你更老了。即使在爱的时刻,即使在写与读的时刻,魔鬼来的路是时间的步履:它比人的对抗方式更轻。“它会来:从一个字到另一个,你更老了。”这是人自身变轻而非轻盈的时刻。什么能够驱走它?既然诗歌写作的“驱邪仪式”或情爱的仪式都不能驱走它,雅各泰就将它转变为欢迎和静待仪式。《现在我知道我什么都不拥有》(树才译),生命是如此之轻:现在我知道我什么都不拥有,甚至不拥有这漂亮的金子:腐烂的叶片,更不拥有从昨天飞到明天的这些日子,它们拍着大翅膀,飞向一个幸福的祖国。疲乏的侨民,她同他们在一起,孱弱的美,连同她褪色的秘密,穿着雾衣裳。人们可能会把她带往别处,穿过多雨的森林。就像从前,我坐在一个不真实的冬天的门槛上,执拗的灰雀在那里唱着,仅有的叫声不肯停歇,像常青藤。但谁能说得出这叫声是什么意思?我眼看身体变弱,如同这堆短暂的火迎雾而上,一阵寒风使它更旺,消失„„天黑了。可以读出诗人希冀把生命之轻转化为世界之轻盈的“意愿”。认同于一切飞逝之物的“一个幸福的祖国”。可以把穿着雾衣裳的“她”视为死神吗?似乎是的,在这个世界,他们只是一群“疲乏的侨民”,“她同他们在一起,孱弱的美,连同她褪色的秘密”。在这个世界,死早已是一种“褪色的秘密”。死神的手中既无天堂也无地狱,也无来世、复活和轮回。死已是一个褪尽神秘色彩的苍白神话。如果这样,这些“疲乏的侨民”的最终的“幸福的祖国”在哪里呢?也许,这个幸福的祖国早已是她“褪色的秘密”。他在另一首诗中劝慰说:我们得安静。一个声音升起来了,像一股三月的风把力量带给衰老的树林,这声音向我们飘来,没有眼泪,更多的是笑对死亡。谁在那儿歌唱,当我们的灯熄灭?没有人知道。只有那颗心能听见——那颗既不想占有也不追求胜利的心。(《声音》,树才译)眼看“身体变弱”,与之相称的是“我们得安静”,才能听见那使之变得谦逊的力量,是“那颗既不想占有也不追求胜利的心”才能听见《空气里的话》(周伟驰译),它最终表达了与死亡和解的力量和对复归于尘土与影子的欣然接纳。清澈的空气说:“我一度是你的家但其他的客人已占据了你的所在;那曾经如此喜爱这儿的你,会到何处去呢?——你甚至曾对着常常已睡着了的那另一位俯下身来,在她耳边低语你告诉她,地上的光是这般纯净,怎么能不指向一个可免一死的方向。你曾想象自己正顺着那方向行走;——”在雅各泰的诗中,他始终询问的“可免一死的方向”总是突然折回物化的方向。“他已变成了那令他最感到愉悦的形状。”那就是空气、光和尘土。诗歌把整个土地与天空都视为他的变形记,视物质乃至尘埃为生命的化身是一种古老而普遍的诡计,认同自然之物暗中克服了抗拒与恐惧。无论世界轻盈时辰的欢欣还是诗人感知到生命自身之轻时刻的忧心,最终都指向了对一个古老的变形记神话的温暖回忆。但在雅各泰的诗歌话语谱系中,比之熟悉而充满温情的土地——在诗人眼里,连尘土都是归程——海洋的话语似乎仍旧是一种陌生的外语。在我逗留的最后一晚,夜色重又降临在海上。但是今夜谁人将要被我召唤?除了回声,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在毁灭性的暗礁之外,铁青的海轰摇着它的雨铃,一只蝙蝠带着野性的惊奇,在大气的窗口间飞忽来去。我的时日,为它的黑翅膀所撕,正在破碎;我既已不懂如何沟通,易于预言的这些水流啊,它们的盛大便让我冰凉。就让“好日子”走罢!我,一个老者,尚有何惧,我离开,而海将在我走时猛地关上它的门。(《波多文内拉》,周伟驰译)对诗人来说,海远远没有土地和土地上的一切事物那么彼此熟知、易于交流“沟通”,海的符号显得如此陌生,“在毁灭性的暗礁之外,铁青的海”本身也带有“野性的惊奇”,“这些水流啊,它们的盛大便让我冰凉”。与浪漫主义语境赋予海洋的语义相反,在雅各泰这里,海披着一副冰冷的死亡面具,就像死亡本身那样再也无法进入交流。对雅各泰而言,不再与事物进入交流转换的人的生命并没有那么美好。《夜是一座沉睡的大城》(树才译)似乎包含着这一并不十分愉快的经验,人的气息似乎远没有自然事物本身清新。不因为别的,只因自然之物的流转,它自我纯净化的能力。那只名叫仓鹄的鸟,从郊外的树林深处呼叫我们。我们的气味已经是黎明时垃圾腐臭的气味,已经从我们灼烫的皮肤下穿透骨头,当街角,星星们渐趋黯淡。从一个日常的偶然语境中,诗人再次、也许无意识地肯定了人与自然事物之间的交换,这个逻辑自然暗中包含了与死亡的和解。《无知的人》(树才译)显然是雅各泰的自我画像,但这是一种深刻的自我认知,一种随时间而来的智慧。他坦言:“我越老,我的无知就越大,/我经历得越多,占有就越少,统治就越少。”我的一切,是一个空间,有时盖着雪,有时闪着光,但从不被居住。“我的一切,是一个空间”,不是一个物,他也懂得让自身成为空间。他让出空间。“有时盖着雪,有时闪着光”,甚至在他身内低语者也不是他。他抵达这样一种无知者的智慧:使自身成为场所,一种出空。“寂静侍者般进入,布下一点秩序”,他坚持把自身的谜与世界的秘密混同。由许多片断组成的诗篇《我们看见》(树才译)展示的似乎是抵达之前一连串的求索,疑问,沉思,凝视。这些诗歌是一种雅各泰式的低语,发生在“从不被居住”的自我的空间:
灵魂,这么怕冷,这么怕生,难道她真的该没完没了地走在这冰上,孤零零地,光着脚,甚至读不出童年的祈祷,没完没了地遭受寒冷的惩罚?其中既包含着对她(谁呢?)的询问,也隐含着深深的自责。一个人总是只能从无知到无知?谁“甚至读不出”“童年的祈祷”?是“她”读不出还是诗人自己?诗人的疑问是——“这么多年了,/难道真的,所知如此贫乏,/心灵如此虚弱?”一个人在这方面的求知几乎没有进展:关于生与死。无知、贫乏和虚弱,一个在非知识领域难以得到回答的问题。这几乎是雅各泰式的“约伯记”:“如果过路的人走近,/难道他连一个最破的铜子儿都不给?”雅各泰式的约伯甚至怀疑起“他”的仁慈。——我储备草和疾速的水,我保持轻盈好让船沉下去一些。诗人再次使出他的技艺:“保持轻盈”,在生命之重难以承受的时刻,减少这个世界的沉重一直是雅各泰式的策略。生存犹如一个光明中的秘密。在诗人看来,如果阳光下的生存是如此令人迷惑,那么死亡岂不是破茧而出,雅各泰安慰自己说——我们还要在光的茧里呆上一阵子。当它破茧(很慢或一下子),莫非我们可以长出一对天蚕娥的翅膀,蒙上眼,载着黑暗和寒冷去冒险一飞?对雅各泰来说,生命的变形记也是死亡的变形记。驱邪仪式的秘密在于一切对立的取消,至少,是在某些时刻的取消。最终,诗人能够寻找到的证据仍然是平凡的存在物:“我们经过时看见这些事物”,他说,“哪怕手有点颤抖,心灵蹒跚而行”。“而另一些事物在同一个天空下”,在“有时盖着雪,有时闪着光”的空间。因此诗人抛开内心的疑问,转向“看见”,转向世界的(具有救赎意味的)可见性:院子里耀眼的南瓜,它们就像太阳的蛋,衰老的花朵,淡紫色的。这夏末的光,如果它只是另一种光的影子,让人着迷,我还是感到惊讶。同《我们看见》一样,《播种期》(树才译)是一首由许多片断构成的诗篇,与我开始引述的短诗相对集中的主题不同,《播种期》分解为一系列小主题,一系列小词,分析为具体语言的神话,作为字谜的事物,作为符号的事物。现在且细心查勘雅各泰为人们所聚集起来的抵抗的力量——我们渴望守住纯粹,尽管恶有更多的真实。我们渴望不心怀仇恨,虽然风暴窒息了种子。那些种子多么轻!懂得这一点的人,会对赞美打雷感到害怕。在这里,诗呈现为一种更自由、零碎的写法,要在互不相关的事物之间建立仅仅是以隐喻方式存在着的整体。它不会一直写一个东西,就像有人不断地喊——停。不仅连续的发生是一种悬念,非连续是惊心动魄的秘诀。非连续性的秘密在于揭示了没有直接相关性的事物之间的隐蔽关系。诗因此也是一种观看之道。可以在《我们看见》和《播种期》这些由片断构成的诗篇中发现,雅各泰对言语的审慎的破坏和创造性的运用。
虽然在生活的某个时刻诗人说“死亡,一瞬间,有雪莲花的/清新的模样„„”,可他仍旧寻找着抵抗死亡的仪式。那种力量有时是极其遥远的闪亮——噢初春的日子在学校院子里玩,在两节风的课间!有时又是眼前事物的突然显亮——一辆大车驶过,载着白色家具在影子的灌木丛中。又是一些证据被出示,有力的证据,比古老的经文还要可靠一些——几千只雨的昆虫劳作了整整一夜;树木绽开雨滴,暴风雨甩响遥远的鞭声。但天空还是亮的;在花园里,工具之钟敲响晨经。轻盈的意象再次出现在诗人的眼前,轻盈是重力的克服,是死亡的必然逻辑的断裂,轻盈是风、鸟、种子,种子自然是死与生对立的消除,《播种期》呈现了一切吉祥的迹象:这阵无人看见的风携带一只遥远的鸟和轻盈的种子,在树林的边缘种子明天发芽。事物的世界尽管不是价值的观察者,却是价值的拥有者,尽管它自身并不知道拥有这一切。诡异之处在于,人却并不拥有这一价值,但事物的价值、世界的可见性和它的抵抗力量,却只有人才能感知,才能看见。诗人的看见是否意味着参与事物自身价值的实现,是否意味着对这一秘密进程的参与——一切都示意我:丁香急于生活,孩子们把球落在公园里。接着,人们从近处搬回一些瓷砖,一层一层剥得裸露,精心打扮的女人的气味„„风用这些微不足道的事物织出一匹颤抖的布。而我把它撕烂,因为老是一个人,因为老是寻找痕迹。丁香又一次开放(但这对谁都不再是一个保证),红尾雀闪闪发光,女佣的声音柔下来当她同狗说话时。蜜蜂们在梨树上劳作。在天空的深处,这机器的震颤,永不消逝„„可否把诗歌话语视为这样一种力量,即“看”的力量,对看见的恢复。世界的可见性使一切道路敞开,一切门更加开畅,使一切事物轻盈起来。犹如雅各泰所描写的《破晓》(周伟驰译)的时刻,破晓不是别的,“而是一个设置,用来发现/昼光中看不见的事物”。诗歌话语也是这样的设置,诗人则是“可见事物的忠实仆人”,而可见之物,或者说世界的可见性就是“被逐灵魂的最后庇护所”。“我们看见”,对雅各泰而言,就成为一种救赎的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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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叶拜读佳作,欣赏,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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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读!学习!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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