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来自世界的苍白电报
江星若

这是一首比较容易理解的诗。它的题目虽然叫《挽歌》，却不是表达哀悼之情，而是一种惋惜。惋惜常常和梦想有关。特朗斯特罗姆生平写下的诗并不多，但是几乎每一首都堪称精品。他对写作的要求是极其严格的。我想每一个诗歌的作者都有过这种体验：长时间地坐在书桌前，梦想以有限的语言去捕捉世界的无限丰富，但多半是水中捞月、徒劳无功。“挽歌”中的失望之情是从“他放下笔”这样一个恰恰是放弃、终结的动作启开的。特朗斯特罗姆的诗歌往往有一种“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意境，常常在读者认为结束的地方开辟出一番令人惊奇的新境界。

接下来是对这支笔的两个特写：“笔静静地躺在桌上/笔静静地躺在空旷的屋里”前一个特写从第一人称的角度摄取，即“他”盯着那支笔所看到的；后一个特写跳到了第三人称的视角，即读者看到的整个画面。如果一个庸手来表达同样的情绪，他可能仅仅努力去形容一种沮丧的情感状态。但作者通过这种视镜的放大，让我们感觉到“他”内心那种寂寞、失望的心情从桌前的笔端逐渐地蔓延开来、直到充满了整个屋子的一个完整的情绪过程，给无形、抽象的情绪赋予了一种时间感和空间感。简简单单两句话，胜过无数剖心掏肺式的笔墨铺陈。

第一节仅仅只是对一个场景的特写，作者通过这场景设下了一个悬念。第二节开始解释，为什么“他”放下笔？作者回答：“太多了，不能写也不能沉默的东西！”，这个“不能写也不能沉默”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在我看来，它是指位于人的内心和外在的世界客体之间的一个中间地带，一个半明半暗，光影交织的“疏明之境”。在第一节的场景铺设中，作者已经形容了诗的主角“他”是处在一间空旷的屋子里。这个意象给人一种封闭感。它暗喻着人的感知能力就像一个封闭的器皿。外在世界则有如康德所说的“物自体”，始终是陌生的，不可把握的。“他”通过写作把外在世界内在化，以期对世界有所把握。但是对“他”而言，有些东西始终是处于可把握和不可把握之间的，他能感觉到，却无法通过写作将其内在化。虽然“他”坐在封闭的屋子里，不能把握更多，然而外在世界那些变化不定的丰富光影仍然不断地涌进来，扰动着“他”的灵感，充盈着“他”的心灵（空旷的房屋），因而是“不能沉默”的。与此同时，这些东西又是超越诗歌（在本诗中即是那支笔）的把握能力存在着的，诗歌无法对其进行直接的描写和把捉，因而也是“不能写”的。因此“远方发生的事情使他束手无策”，“远方”就是陌生的、广阔的、无限丰富的外部世界，“他”对此充满了好奇和热情。这种热情通过“考究”的旅行包像心跳这个比喻形象地反映出来了。旅行包的考究表现出“他”对探索外部世界计划良久，这考究的旅行包竟然还能像“心脏一样跳动”，真写神了。我们也不妨从诗人的视角联想：这种渴望也许意味着诗人希望拥抱和投入巨大的世界，捕获更丰富的写作源泉和更明晰的灵感，使得自己可以再次拿起那支放下的笔。但是它实际上是一种更广阔的隐喻。

澄清了这一点，剩下的阅读就容易了。在第三节中，“他”感受到屋外季节的更换，初夏时分，草木散发浓烈的草香，开始进入生长的旺盛期。这和屋内的空旷冷清形成对比。是人？是鸟？这个对声音的疑问透露出那种上文提及的的“中间状态”的特征：模糊而难以捉摸。仿佛神思恍惚之间，阵阵温暖的情愫随着细碎的鸟鸣不断跳跃忽闪，又转瞬湮灭。然后，在这种暧昧的情调中又浮现出一个相对清晰的意象：被盛开的樱桃树抚摸着的卡车。“抚摸”这个动词用得极妙，暗示了樱花树的茂盛繁密。触感是所有感观中最强烈但又是最模糊的一种，抚摸既蕴含一种温暖亲切的情感色彩，好像让读者亲手摸到了一个实在的卡车，同时又再一次传达出那种对那个难以把捉的“中间地带”的感觉。试把“抚摸”换成平庸的作者喜欢用的“掩映”，那整个句子就诗意全无，沦为一种视觉上的陈述口吻了。“回家的卡车”让人联想到“满载而归”，暗示着外在世界的丰富。这丰富又以一种回归的姿态出现在一簇簇缤纷鲜亮的樱花树当中，是很美的意境。这想象中美丽的画面恰恰是对“他”封闭处境的一种反讽。

“一个又一个星期过去了”，这是一种表达效果上的乘法，通过时间的流逝把前面所营造的情绪氛围成倍增强了，但是并不是单纯的复制，“夜来得更慢”表示“他”的这种情绪体验不仅仅在量上增加，同时在深度上更加细腻。最后一个比喻更是令人叫绝，“他”无奈地坐在窗前，满载而归的卡车没有了，只有苍白的飞蛾扑动。这很像中国诗词中寓情于景的手法，令人感到回味深长。“电报”这个比喻更和“回家的卡车”形成对比，表达出距离感，它把“夜来的更慢”这种情状形象化了。这里李笠的译文是“车窗”而不是诗歌开头提到的空旷的屋子的窗，但“车窗”似乎解释不通，如果是“屋窗”就很好理解了。不知是不是翻译的笔误。我参考了董继平的译本，他是译作“屋窗”的。


附：
挽歌
特朗斯特罗姆


他放下笔
笔静静躺在桌上
笔静静躺在空旷的屋里


他放下笔
太多了，不能写也不能沉默的东西！
远方发生的事情使他束手无策
虽然考究的旅行包像心脏一样跳动


外面是初夏
阵阵哨音从绿荫里飘来--是人？是鸟?
盛开的樱桃树抚摸着回家的卡车

一个又一个星期过去
夜来得更慢
蛾子栖息在车窗上：
来自世界的一份份苍白的小电报

精彩提读

特朗斯特罗姆的诗是优美耐读的,像此文如此细致的剖析一首诗也是难得的,感谢好诗好文.受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