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爱的树（组诗）
作者：西左
这个夏天
我在忍受潮湿席卷下
发霉的宿舍。我不能把它丢掉
我只能丢掉那双长满霉衣的皮鞋
它载我走了很远的路，几多曲折，陡峭
歧路和坦途。它没有平步青云过
总把自己深入泥土，使我脚踏实地，在大地上
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不反抗生活，命运
夜里，有时夏雨滂沱，像悬挂在窗前的瀑布
又像是一条从大地上站起来的河流
曾经面对它，感慨时光流逝，记忆仿佛沉疴
如果万物真的倒流，我选择爱过的事物加倍爱
恨过的事物，不恨了。晴空万里，海阔天空，多好
有时闪电将尘世照如白昼，也把天地的黑发照成白头
仿佛一瞬间人就过了匆匆一生。我总是想
明天醒来，会变成哪一滴雨珠。滴落人海，那样随意
混与浊也不争辩，让别人去说
这个夏天的夜晚，我写诗
写人间的离别、漂泊、贫穷、悲伤、痛苦、悲悯……
一样对应夜空的一颗星
人类一茬茬生长，替换。星星永恒照耀
2020.7.27
小姨
她说：过完年就去广东打工
那时，正值腊月。窗外，从树冠上落下的雪
像凋谢的梨花。屋里，是她熬着的难闻的中药
苦，类似于生活或命运的东西
她说这话时，让我想到，她是从故乡的天空
飘落城市丛林的麻雀或者草籽
为了觅口食，觅寸肥沃的土地
远去千里万里。她的体内，有经年的尘埃，雨水，漩涡
她说这话时，让我想到，她在那里沦为工厂的某个零件
她的病痛和流逝的时间，让她一点点锈蚀
很多年了，她再没有提过她的男人
他跟他的兄弟媳妇跑了。她没有提着菜刀满世界找他
她只说：就当他死了！她的语言很湿
有雾，也有雨
她说：女儿不听我的话，她嫁的那个人时常打她
大儿子和小儿子已在外谋生，但他们那么小
前面的路那么长……我却什么也给不了
说着，泪光像星星一样闪烁
看到她的现状，当我想要说点什么时
她立刻说：生活就是这样，活得像泥巴石头似的
但那里，并没有扎根深处的大树，或附于表层的青草
只有漫漫黄沙，石漠。像极了她那张土地般贫瘠的脸
当我准备离开，她说：过了今年就好了……
她说这话时，眼睛直直望着窗外纷飞的大雪
我知道，她里面的雪更大些
2020.7.28
心爱的树
我在啤酒一样的黄昏，看澎湃的落日
在落山后，如何快速把自己拆解成大地上的灯盏
路上，有人散步，有人行色匆匆……有的悠闲
有的被某种无形的东西驱赶，疼，却喊不出来
这些人，是天空无数熄灭的星星来到人间
我夜晚读书，写作。在这个边陲之地
宇宙的边缘。窗外，有种鸟，叫声
让夜晚和所有的树都陷入垂直的悲伤
我做梦，去到很远的地方
这里是英格兰，这里是丹麦，这里是鹿特丹……
或别的什么地方。它们在地图上，每个地名
都像是一片叶子，长在上帝心爱的树上
我紧紧贴着大地，就像候鸟紧紧贴着天空飞行
2020.7.29
十年
我终于还是用铅笔写下了这两个字。想
十年之后，你会是谁的母亲
女儿。在某地，过着怎样的生活
操着怎样的心，生着怎样的病，经受怎样的贫穷
我不知道，十年后我生活的道路
又有了怎样的歧途，又会让我陷入怎样的
不安和恐惧。十年后，如果我还在写作
也许如你所言不会有太大的出息
是的，写作换不来衣食。我是农民的儿子
曾经接过父亲手里的锄头，镰刀
又丢掉。现在才发现种地和写作是一样的道理
十年，我一想到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河流，山水，雨雪……
无常，茫茫的生死
便忍不住低下头，用橡皮擦擦掉这两个字
小心翼翼，一丝不苟
仿佛在刮骨头上少量的毒
2020.7.29
她说
她正在口袋里挑选李子。一边选一边说
这是两棵树上结的李子
一棵是公树，一棵是母树
公树结的李子要酸点，母树结的李子要甜点
最后，她从上到下看了我一遍，摆摆手，说
像你这样的男人，憨厚，实诚，只会写诗，甜言蜜语又不会说
如果是一棵树，不开花，更不结果
等她说完。我想到那种树，长在悬崖峭壁上
那里，如人类的生活和命运般陡峭
但有了那样一棵树，仿佛一小块岩石，整座大山
都有了翅膀
2020.7.30
看海
站在沙滩上，软绵绵的沙子
辽阔，往光着的脚丫缝隙挤
眼前就是大海了。那样静谧，那样蓝
像万里无云的天空。海的边缘
海浪一道一道涌过来
站在海边戏水的人，像一颗颗图钉
将整个大海的平面，固定在大地的墙上
2020.7.31
在码头上
落日落在江面，一片黄金的油菜花
江水推开岸，激起的波涛
把人送出千里外，沦为行云，牛马
我的周围，有卖水果的人
他们占据人世间绝大部分甜
内心却有和果核相似的苦
有人在江边喝酒，胸口那条江
激起的漩涡，借助酒水填平
这是个春风吹拂的季节，入夜后
天空亮起新草般疯长的灯盏
2020.7.31
母亲
她打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回家
还没等我开口，她继续说，院子里的梨子熟了
她的声音里，有酸涩，也有初秋的凉意
我的母亲，越来越老了。她有风湿，胃病……没完没了的疼痛
她像院子的梨树上，某片树叶，长满了虫洞
或者，某个梨子，正被虫从内部一点点蛀空
总有一天，我们都会被秋风吹离大地的枝头
每次回家，她总说，等你结婚就好了
我也不用再操心了。她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
像一片沙漠。而内心，早已卷起了沙尘暴。我总骗她说，快了
但我没说，这些年四处漂泊，除了勉强能养活自己
剩下的就只有两个紧握的拳头，砸向自己的胸口
2020.8.2
卖草药的人
他说，这是夏枯草，这是何首乌，这是川芎……
清肝明目，强筋骨，祛风止痛……他一边说，一边看着过往行人
好像他们的眼睛不明，难以辨别这世间的混浊，善恶
筋骨不强健，抵抗不住生活和命运的重力，打击
他们有风湿，有难以启齿的疼痛。在明处，也在暗处
这个卖草药的人，不是本地口音，他以江河湖泊
和尘埃为马，不知行了多远，多久，才来到这里
他说起他的草药，什么都能治。好像良心，绝望……都是病
赶集的人们一点点散尽。太阳落下去了。等他躬身收拾好他的草药
月亮已经升起。他站在原地，仰望月亮，又低下头，很久了
精神不振，像个身患重病的人。我不知道，月亮是不是医治他的良药
我只知道晚风中，他的身体单薄得像一叶草
而月亮，仿佛悬挂在草叶上的一颗露珠
2020.8.3
午后
桌上放着一本厚厚的书，我翻了一些
没继续翻下去。书里的文字，像排列有序的蚂蚁
在大地上遵守生存和觅食的规则
书的一旁，是三个塑料杯子，有一个装着半杯水
孤独的水，曾经可是在雪地里抽芽的？水花开遍了岩石
像谁的眼睛。另外两个是空杯，不能说它们什么也没有装
它们装满了空，以及从窗外飘进来的蝉鸣
我身后的桌上，是一盆绿萝，像一小团青云
又像是一匹小兽，静静地蹲坐那里，把洒在桌面的阳光
一点点吃掉
2020.8.4
下红岩村的夜晚
不远处的江水，白天像块透明的玻璃
现在看不到了，只有落在上面的月光
像一层薄薄的冰，风和时间在上面滑行
我的周围，到处是橘子树
上面悬挂的橘子，结成整个村子的梦境
月光照到橘子，就像照到一片片树叶
再过些日子，橘子就成熟了，像村子里亮着的灯
照亮正在回家的游子，野鬼
离开下红岩村的路上
透过车窗，我看到月光下的山脉，民房，树
显得无比沉重。但它们的边缘，有着清晰的，不规则的线条
这些线条，一定是神书写的笔画
有关这块土地上的贫穷、慈悲、生死、轮回……竟那么潦草
2020.8.5
树下
我坐在树下
突然，一片树叶从枝头落下
正好落在我向上摊开的掌心
我不禁抬头看了下这片树叶落下的地方
一道阳光从那里斜斜照射下来
地面的光斑，像梅花鹿好看的背
我看着这片树叶
不像信笺，因为我读不懂
尽管我曾经像一个空瓶子
上天给予的善良，悲悯，力量，天赋
就像朝瓶子里灌满水。但我知道，有一天
还会一一还回去。除了爱，什么也不剩
这片树叶，像一叶扁舟
隐约在诗歌的迷雾里见过
但它在天空的大海航行多久了呢
才接近我——人海中的孤岛
仿佛拥有亿万颗星斗，早于秋天的寂寥，荒凉
2020.8.5
他站在草坪上浇水
他站在草坪上浇水，海绵一样的草坪
草坪上有几棵和他等高的枫树
他看起来像一棵树，但在生活和命运中
掉光了所有的叶片。现在，只剩光秃秃的枝干
水从水管里出来，水来自一块悲伤的海洋
水打湿了他如同岛屿或者礁石的沉默
那里，布满时间的青苔。就像长在某种
温驯动物身上的毛
他不知从某地来，这个失去母亲的
年过半百的孩子。早已没有了故乡，根
他总是在日落时分把自己想象成一朵蒲公英
他需要风，体态轻盈的小小降落伞，方向，星空
我透过窗户的湖泊，看到他又在草坪上浇水
他把水管放在胸口，两手紧握
就像握住生活，命
从水管里出来的水，好像是静止不动的
像根冰凌。从侧面看，有一瞬间
他仿佛正在用双手把那根冰凌从胸口拔出来
2020.8.7
雨
吃过晚饭
外面下起了雨。回不去了
我们又坐回原位
面前放着两个空盘子
我们刚把里面盛的鸡蛋饭吃完
虽然盘子里的饭
有点像老家圆鼓鼓的坟包
又像一个茧，会蜕变出好看的
欲望的蝴蝶
我的旁边坐着我的同事
他身体歪斜着坐在椅子上
像一个空酒瓶
很久以前我把一个喝光的酒瓶
就这样放在椅子上。但那时候钱比较好赚
生活也容易
他把头朝外，总感觉像空瓶子的瓶口
风席卷着远方的庞大
不停朝里面吹气
无尽空虚
同事的旁边坐着食堂老板
目光暗淡
可能是因为没开灯的缘故
生意不景气，食堂越来越抠门了
他就这样呆坐在那里
像一尊泥塑的菩萨
深深陷入难以渡过去的暗河的悲伤
然而，谁又没有那样的河，这年头
我扭转身，外面的雨越下越大
激起一朵一朵的雨花
这些雨花，也许是多年前
天气大旱，父亲撒在地里没有萌芽的种子
开出来的
2020.8.8
父亲的腿
我忘记了那段日子具体的形状
对于我，一个几何学的白痴
我只知道我被父亲的医药费
逼到一个角的顶点上。没有退路
那时，我毕业两年，没有正式工作，收入
除了帮家里干农活，就是学习，备考
家里不准我外出打工，好像那样，他们付出的心血
便付诸东流
他们希望我有一个好的出路，生活体面
而不是像他们一样，做一天工才有一天收入
辛苦挣来的钱，勉强够日常的开销，糊口
那段时间，我向所有的亲戚都借了一遍钱
不像想象中。只有极少数把放得皱巴巴的，或者
已有了霉味的票子递给我
我看着病床上的父亲
这个种了一辈子地的男人，已抬不起沉重的眼睛皮
那么安静，像一块荒废已久的山地，贫瘠和贫穷是一样的
盖在身上的被子，那样白，像雪，仿佛随时都会融化
包括雪覆盖下的事物
等他醒来，他轻微抓着我的手说：我已经没有力气了
说完，他的眼睛变得混浊，像暴雨后骤涨的山洪
母亲坐在床沿，看着他说
你不要再说了，你这是把他往刀尖上逼。说着，母亲哭了
半年后，父亲勉强能够下地走路
但他的一条腿已经瘸了，一高一低，行动极其艰难，缓慢
很多年过去了。如今，我被生活和命运抽打成旋转的陀螺
四处漂泊。有一次回乡，我看到坐在老树下的父亲
他的那条瘸腿，像极了把泥土挤裂
伸出地面粗大弯曲的树根
2020.8.9
病床上的叔叔
他的悲伤高于高原，低于鹰的岩石，那些背阴处
久久未融化的雪，留在了他的头顶
他的眼中，曾经的晴空万里看不到了
只有一团厚比一团的乌云，带着这个季节的暴雨
他的脸，像一片黑色的沼泽，让时间的大马深陷
他微弱的呼吸，像蝴蝶轻轻扇动的翼
我不说他肥大的肚子，像一座坟，但那里
曾亮起过多少繁如星星的梦想和希冀，最终，又全部熄灭
他的手，有最沉重和最轻盈的东西落在那里
比如，一家人的生活，雪
他的腿，像树粗大的枝干，为了在生活的风暴中不倒下去
他的脚，淌过多少江河，无数漩涡；迈过多少坎坷，崎岖
既像船，又像车轮，在这片无尽迁徙的大地
他的病，在体内，像他年轻时挖的矿坑，病痛也一点一点
挖他的身体，使他耗尽所有的积蓄。昨晚凌晨三点
他因为疼痛无法入眠，从病床上坐起来。黑暗中，我说，叔叔你睡会儿吧
他说，我没事。我明明看到他，用双手抓住胸口的位置
好像要从那里抓出些什么。今天早晨，我看到他眼睛里
布满的血丝，像神家里即将点亮的灯芯
2020.8.10
八月
你要去什么地方？八月
是一只鞋子，你躺在病床上
用梦想穿着它，去很远的地方
或者，你就是一个漂流瓶
被时间的海冲到了这里。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冒着病痛的风雪，一件事情就是一颗星辰
一颗铁钉，钉到木头深处
你读柜子上放着的一袋滚圆的诗
那是邻居送来的桃子
你读到孤寂的宇宙，在果核里打坐
我下楼给你买饭，你总是站在窗前
玻璃后面
沉入海底的水手
2020.8.12
霞光
是什么在天空中燃烧？光
照在老鼠洞
蟑螂屋
照人间的千万条路
照无路可走的人
照如春草般疯长的商品房
照无家可归的人
照我们身上，那样柔软
好像我们是一匹布
作为大地上的补丁
是什么在天空中燃烧？我
在天国的父
2020.8.12
【作者】
西左，原名赵龙，生于1988年，贵州省赫章县人。贵州省作协会员。作品见《诗刊》《十月》《山花》《星星》《草堂》《牡丹》《中国诗歌》等报刊，入选《中国新诗年鉴》《21世纪贵州诗歌档案》等选本，出版诗集《人间物像》《诗歌打开的天地密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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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牛，别默默的看了，快登录帮我点评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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