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啃食镜子时的宣言（外六首）
刘幼民


北风啃食镜子时的宣言

北风吹响口哨时
牙齿正磨着天空的骨头
絮状高积云展示出裹尸布的条纹
裹着落叶的骨灰行军
黑色森林在摇晃中咳出年轮
混凝土巨人的裂缝里
渗出血色的动容

凄凉是墓志铭的血痂
高尚是绞索勒出的紫痕
北风对着水面的碎影手淫
看泡沫浮起冠冕的腐肉

斑头雁的翅膀早被钉在迁徙路线上
耶稣的劝诫是水做的十字架
饥饿的麻雀把喉咙当砖窑
每粒唾沫都烧成秦腔的碎瓷片
它们对着风吼——
吼出嗉囊里发霉的麦粒
吼出羽毛间结冰的星语
吼出肺叶上裂开的龙脉

北风张开漏斗似的喉管
吞下所有带血的嘶吼
那些碎骨殖在风的肠胃里
叮叮当当
敲成令掘墓人发抖的
安魂曲


纸页里的共生

世界摊开时 是张发潮的纸
我蜷在折痕里 像枚褪色的邮戳
折叠时 骨骼发出纸页摩擦的脆响
总以为能站在浆糊未干的边缘
看别人的故事在油墨里洇开

读一本线装书 就是抚摸另一张纸的皱纹
报纸上的黑体字 正啃食某个清晨的霜降
我数着别人的眉峰 像数纸页间漏下的光斑
这人的善 薄如蝉翼 却能兜住整座城市的阴影
那人的恶 是折叠了三次的谎言 摊开时能盖住半条街衢

有人在幸福里发潮 有人在不幸里霉变
我用指甲刮着纸面的毛边 发出唏嘘——
直到一声炸雷般的喊叫：老刘！
这团被揉皱的铅字 不就是你么？

纸页突然掀起风暴 所有折叠处同时断裂
我看见自己的影子 从别人的瞳孔里渗出来
那些我数过的面孔 正从纸的背面 一张张贴过来
原来我们共用同一根折痕 像共用同一条喉咙
在彼此的裂隙里 咳出带油墨味的血痰


鱼漂突然栽进深渊

河底的我 正啃食水面的我
两具影子在钩尖相撞时
鱼窝开始冒泡——
民国十八年的大腿骨追着一九六零年的臼齿
陈旧性裂开的腮骨
从淤泥里仰起脸做吞诱饵的动作
和当年吞观音土 一模一样

母亲说火晶柿子在腐烂时最红
甜是蛆虫拱出的脓
她把舌头泡在井里
看炊烟瘦成缝衣针
缝住天空漏下的 碎掉的太阳

三弟的钞票在喉管里发芽
根须戳穿声带时 他喊：天堂有点钞机的轰鸣
四妹的梁山在避孕套里
用月经染红信纸
每一笔都是 未寄出的坟

鱼漂突然栽进深渊
这枚小小的墓碑 抚摸着水的指纹
我提起线
看鱼骨穿过影子的刹那
两具我 同时咳出 带血的年轮


骤然间的蝉鸣

玻璃窗折叠着夏日棱镜
液态的轰鸣突然决堤
热带鱼群撞碎耳蜗的防波堤
禁欲的咒语在浪沫里
滋滋作响地溶解

我是宣纸上未干的一个墨团
晕染成黑色的漩涡
蝉鸣是挣脱漩涡的银线
将我拆解成
无数个震颤的瞬间

风掀起词语的纱帘时
所有的定义都在坍塌
人生多像场即兴游戏
坠落的光与破碎的钟摆
那些不可名状的震颤
正以蝉鸣的频率
重构世界的肌理
“知了、知了、知了”
……
你若凝视
它便生长


滩涂的咸

暑气将人群蒸成透明的喘息
退潮的滩涂摊开溃烂的腹
礁石是星罗棋布的未愈伤口
塑料浮瓶的彩，是溃烂处结的痂
垃圾死成标本，与海的尸骸同眠

赶海人在远处，用影子切割黄昏
他们的网，正捕捞晚霞最后一口气
那些被称作快乐的东西
在小鱼鳃里，是带血的钩
在小虾触须上，是断颈的风
在牡蛎壳下，是整个滩涂的墓志铭

而我们，站在自己投下的阴影里
数着彼此身上相似的弹孔
灾难从来不是单数
它在潮水涨落间学会分身
先是住进鱼腹的约拿，再是爬上指尖的核泄露
最后，在所有人的瞳孔里
溺成一片，无声的咸


唯食忘忧

所有物质都在失重
唯有两根筷子悬于半空
仿若未断的脐带
系着某个被遗忘的黎明

他们说人人都攥紧了
在晨光与灯影的缝隙里
重复屈伸的仪式
仿佛掌心蜷缩着整个人生

可指尖早已磨出了茧
茧里裹着钟摆的空白
牙齿咀嚼的不是岁月滋味
是时间碾成的米粉
我们吞下惯性
如吞下透明的锁链

而生活的热络
吃成了筷子间
漏走的风
在喉咙深处回旋
像是深井里的蛙鸣鼓噪
“唯食忘忧”


一次次看球赛一次次失望

草坪在溃烂 像过期的膏药
他们的腿 陷进时间的沼泽
每一次抬脚 都在搅浑观众眼里的雾

期待者站成了墓碑
我们数着影子分蘖
终场哨响时 又死了一次

呐喊卡在喉头 长成结石
下一场 仍然攥着自己的骨灰
当作另一张不带体温的入场券

欣赏提读，隔期未到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