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维散裂意象的完美整合与呈现
——王磊组诗印象

陈啊妮

王磊诗歌文字具有冷峻和硬朗的内在气质，这也应是他对待生活和自然的真实态度，是他作过深刻观察与思考后独特的理解、发现。从他最近创作的一组诗来看，是生活化的，细节化的，也是平民化的，同时他又是能独立于生活之外，对生活的“全貌”作观察的诗人，并能抓住生活的“痛点”和“亮点”，注入历史性的审视，从而构造属于他的诗性时空。也可以说，每一首诗都是从平凡生活出发的，但又总能高于特定的生活范畴，有了新的去向和可能，从而让文字的表现力超出一般意义。所以，王磊的写作是有“野心”的，在既定的空间里，诗人努力让普泛题材的诗歌叙述方式得到颠覆和重构，出现节奏或速度的旋转，最重要的，是将他的心灵安置进去，多出新的维度，完成全新的精神呈现。

情感特征及语言结构的别致性，对一个诗人可能是一生的追求。我注意到他努力追求一种音乐性，并充分利用音乐的艺术手法，通过文字表达出来。他诗歌的音乐性并不是普通人所期待的那种光滑或畅顺，而是埋设了曲折和坎坷，句子之间的呼应和铺垫不是他的重要考量，包括诗中一些倒装句式，有效延迟了读者的阅读速度。当然诗人不是故意这么“做粗”诗句的，是他源自内心的一种气息，即更为看重诗歌气象的生成，而轻视语言的精巧和花式。一定意义上，也可以将之看作诗人的真诚，比如《老宅》中：“一座老宅熄灭炉膛的火苗就等于失去了心跳/坍塌的烟囱堆积成它的的坟墓”，“油尽灯枯的黑釉盏藏匿于壁龛/一根灯捻子引领过多少贫瘠的眼睛对抗黑暗”。这样的文字所产生的节奏，与诗人的情感是相呼应的，那种踌躇和纠结，那种欲言又止，那种“剪不断、理还乱”。
同样，在《老宅》这首诗中，几乎每一句都是独立的一首诗，诗人努力让每一句产生繁复的色彩并尽可能注入更多内容，要给读者一体多面的呈现，就像毕加索的立体画，如“一个诗人不就是要在一片废墟里拾捡金光闪闪的诗句/那轰然崩塌的石木岂能掩埋星子般闪耀的欢歌笑语”，初读后，我们的眼前会出现多个场景或幻象，或复杂的动静结合，不同温度和色彩的糅杂。诗人能够把控散裂意象，将看似“无序”的文字“霸气”地码在一起，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拒绝将一首诗停歇于叙述的浅浮表面，而宁愿更进一步，去触动世界的深在繁复和内核真相，普通的想象力是办不到的，需要的是如王磊这样复合性的语言策略，能够自我消解单一性文字叙述的局限，从而进入意象和文字相互制约与纠缠，并建立语境（或句子）的彼此独立又互为贯通的逻辑链条。
诗人对题材的选择并无异乎寻常的地方，包括他对世界的观察，前人早已观察并写成诗了，我相信同样的题材，任何一个诗人在情怀上都是相近的，纠结于王磊的情绪，也曾纠结于唐代或国外诗人，比如对秋天的叙述。王磊的《在秋天》显然不同于先人，也不同于大多数当代人，因他有独立的思维。他写的秋天，不止是他“看”到的，更多是他想到的，在这里，“思想”就是一种技术，仅仅凭一时感悟或激动成不了诗歌，必须仰赖超凡的多维表达策略，诗人笔下的文字就是他观察世界的维度和手法，也是他细节打磨的功力。诗歌归根结底还是一门手艺，也是个特殊技术，离开技术去讨论一首诗歌的“正义性”是毫无意义的。正因为思维方式，我们可以读到不一样的秋天，或有别于同代人品位的秋天：“去年跌落悬崖的野菊/已在谷底开出花海/被秋阳曝晒的黑色瓜子/多像一双双空洞忧郁的眼睛/暮年的族人/将潮湿的柴禾和苍老的灵魂搬运回窑洞”。
王磊诗歌深具从细微处表达宏阔的特质，有一种天生的及物能力，能够通过平凡的出发点，把散裂于左右、远近的碎片在由他设定的时空瞬间得到完整，而他写故乡的一些诗歌，有浓重的地域特征，以至于在其它诗歌里，我们也能隐约感受到北方汉子的粗犷，以及内心的纤细柔软，如《流泪的向日葵》中：“当我们贫瘠的阅历还不足以将生活的苦难轻易托举/学学向日葵/以泪铸镜”。《写给王家墕》和《夜经故乡有感而作》，这两首北方忧郁气质的诗，同样根植于生他养他的那片土壤，写故乡的苦难，写童年的纯真，写对命运和生命的思考，问题是这一切是浑然天成的，诗人在诗中并无过度雕琢的痕迹，反而有一种通透感，如“醉酒的蝙蝠撞翻高原上的月亮/泼我一身秋凉/还好有三两盏微弱的灯光/如大黄狗温热的舌头舔舐着我”。
从王磊诗歌中同样读到中华经典对他产生的深刻影响，尤其是造境写意的方面，呈现了绝妙的画面感，一种抑郁和难以平复的叹喟。同时我深感他诗歌的“炼字”和“炼句”，尽管是写新诗，却差不多用了古人的功夫，即那种高度纯化和简约。如《眺》中：“悬在天边的雁群/像你我的心病/一些花独自在雨夜腐烂/鹧鸪的声带沾满阴冷和潮湿”。《去痛片》这首诗是否可以作为他的“个人诗观”，我尚不能确定，但至少彰显了诗人“古风”般文人骨质。这首诗中，他展示了人与存在的大格局，以及诗歌本应具有的基本尊严和品质。我想，王磊仍很年轻，但他的诗歌已然呈现了一种格局，正如他写生活，也写时代，他写北方，但北方只是一个缩影。他可以走得更远，最大的考验还是诗歌把握与超越人生关怀的能力。

附：
王磊诗选

老宅

一座老宅熄灭炉膛的火苗就等于失去了心跳
坍塌的烟囱堆积成它的的坟墓

两只曾经供雨水打坐和飞跃的灰色瓦当
如今像两只聋掉的耳朵，沉默地收集着高原的风声

堂前的燕子像两把生锈的剪刀
将台阶上的杂草越剪越高

黄蒿模仿母亲的脚步插满整个庭院
又一遍遍地用枯荣推演一个女人老去的过程

白鸽群从残破的窗棂一闪而过
那是一份我无法打开的来自童年的信封

灰尘哭丧着脸落满老屋
而落在灰尘之上的则是略带霉味的日光和月光

一只油瓶骗走了一只老鼠所有的光阴
一面镜子私藏了一个少女全部的青春

赫然写满“灶神之位”的红纸
是我们对火焰的顶礼膜拜

那三柱烧了半截的香，已经成了时间以外的事物
没被火燃烧的部分皆为仁慈

那些瓶瓶罐罐多像是一尊尊沉默的神
母亲小心翼翼存放的不过是生活的五味杂陈

父亲的毛笔字指引着众神归位
倾斜一角的墙体像被暴风划出裂缝的蝶翼

油尽灯枯的黑釉盏藏匿于壁龛
一根灯捻子引领过多少贫瘠的眼睛对抗黑暗

远方有太多的悬崖、沼泽和迷途
一根麻绳才是一个漂泊者不可或缺的护身符

一个诗人不就是要在一片废墟里拾捡金光闪闪的诗句
那轰然崩塌的石木岂能掩埋星子般闪耀的欢歌笑语

我从来不反对一个支离破碎的秋天
只会祈求一场埋葬世界的大雪


在秋天


去年跌落悬崖的野菊，已在谷底开出花海
被秋阳曝晒的黑色瓜子，多像一双双空洞忧郁的眼睛
暮年的族人，将潮湿的柴禾和苍老的灵魂搬运回窑洞
而我啊，像一个一事无成的配钥匙的人
洞悉了世上无数的锁孔
却在这世界上找不到一把钥匙
能够打开自己的窄门


眺


悬在天边的雁群，像你我的心病
一些花独自在雨夜腐烂，鹧鸪的声带沾满阴冷和潮湿
秋日充满魅惑，植物轻易就献出了苍茫的内心
我所担心的，不过是寒霜诱发山水的旧疾
还有那一串串盘旋的哀鸣，如悬于灵魂之上锈迹斑斑的铁钉
困我在悬崖，寸步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