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基因中的审美趣味
——读怀金的诗有感

红力


中国古典诗词传统中，用典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特征，这与中国古典诗词的文人传统有很大关系。古典诗词的写作与阅读大都是文人之间的事情，用典本身也彰显了一个文人见识的多寡，读书的多寡，认知的高下。这就形成了诗词写作与欣赏中的一个独特审美趣味。

读古典诗词若不懂典章，则会失掉很多的趣味。如果以现代某些人观点看，甚至可能会认为古人作诗词极尽抄袭之能事。

比如弃弃疾有一首著名的《贺新郎》：“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我们要把这诗每句分析开来，则大都是别人的句子。“甚矣吾衰矣”是孔子的，“白发空垂三千丈”是化用李白的诗句。

“问何物，能令公喜”是源于《世说新语•宠礼篇》记载的典故：王恂、郗超并有奇才，为大司马所眷拔，恂为主薄，超为记室参军。超为人多髯，恂状短小，于时荆州为之语曰：“髯参军，短主薄，能令公喜，能令公怒。”

“云飞风起”是化用刘邦的大风歌，“停云诗就”是说陶渊明的《停云》诗，“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直接引用《南史•张融传》中句“不恨我不见古人，所恨古人又不见我”改得。

就是最后两句“知我者，二三子”也是引《论语》的典故：“二三子以我为隐乎”。

这样算下来，这首词真正属于稼轩自己的原创句子并不多，但这丝毫不影响这是一首好诗。古人在欣赏这首诗时一定会为稼轩巧妙借用化用这些典故为我所用而竖大拇指。这种用典恰恰是中国文化经典层层过滤、代代相传的一种重要形式。

我找来这一段是想说明在中国本土诗歌的血液中，无论从审美趣味上，还是创作方法上，用典已经成为一种基因存在，这种基因其实是潜藏在每个知识分子细胞中的，这种基因就携带着文化的遗传密码，对本土文化学习介入得越深入，这种基因的显性影响力便越大，一代一代或多或少地会继承传统诗词的写作和审美趣味，在时代更迭发展中，在新的社会环境中发芽，成长，结果，再遗传。这种基因是无法人为断代的，所以，当现代诗歌运动企图在现代诗与中国本土诗词传统之间产生一种断层的时候，人们会发现，这一切可能都是徒劳的，因为，只要他们在中国本土这块土壤中生存和写作，他们便无法躲避这种基因的遗传效应，而且越是对传统文化学习得深入，这种遗传效应就会显示得越强列。

这种基因，使现代诗对传统文化的继承成为可能。无论现代诗想要与传统诗词之间产生多大的断裂带，传统都保留着与现代的遗传密码。

怀金的诗便是一个很好的例证。

我们从怀金的诗中无疑读到的是现代生活，也是现代人的思想情感和审美趣味。但是，当我们深入阅读怀金的诗时，你一定发现，你会被他的诗带到历史文化中去。而且，他的场域不仅仅是中国文化的场域，而是涉及到他能够涉及的全部文化场域。产生这种效应的，就是中国诗词传统基因中的用典。

怀金在《晨跑者说》中就涉及了几个典故，这些典故包括了中外文化。“像一个人/和风车的纠缠”应该是借用唐吉珂德的典。“石化”应该是借用了圣经中的典，“春山，空与不空”显然是借王维的典，“单腿的鹭鸟”会不会与德里克•沃尔科特的《白鹭》有关？“渔樵问对”显然让人想到《渔樵问对》这部古代经典哲学著作的思想。而“二臣、三臣”也应该是指清乾隆年间，乾隆把在明朝当过官投降清朝后又在清朝任职的官员称为二臣，并为他们写传，称为《二臣传》，这无疑是出于政治统治目的而做出的带有政治歧视性侮辱性的行为。

怀金在诗的末尾注明这首诗是“给定安兄”的。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定安兄”应该是指同为河南籍的诗人百定安先生。这首诗所涉及到的，应该是怀金与百定安之间交流话题内容。这实际上就是当代诗人之间的一次思想碰撞与对话，这种对话或许在将来的某一天，也会变成一个典。

如果进一步抠字眼儿，读怀金的诗你会有一种自己被词语涉及到的典故包围的感觉。你会感觉自己陷入一个由典构成的漩涡里，你需要大量丰富的知识体系来支撑你的阅读体验。而这些典带给你的是蕴涵丰富的思想，和寻微探幽的线索。你需要静下心来好好去咀嚼那些词语的真实含义，这样，你才能慢慢厘清诗人的内心活动，获得与诗人之间的感情互动。

《九皋鹤鸣与石头舞者》便具有这样的质地。飞天舞会把你带去敦煌，倭堕髻、反绾髻会把你带回到唐朝，带回到魏晋时期，带回到汉朝，让你通过一个女人头式的来历了解一些历史人物，了解一段历史。据《后汉书》说倭堕髻这种头式来源于东汉桓帝时期大将军梁冀妻子孙寿创造的堕马髻发型。这是一个有故事的头式，这个头式征服了身为大将军的梁冀，并成为京城流行的发式，对后世妇女发式美也产生了深远影响，为这夫妻俩日后奢靡腐败生活打下了基础，同时也成为他们被灭族的永恒标志。当然，倭堕髻本身无罪，它只是古人创造的一种美的头式，只有当它沦为政治工具时，美才成了罪恶，如此而已。

汉乐府《陌上桑》中形容秦罗敷的美也用了这个发式“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几百年后的晚唐诗人温庭筠也有“倭堕低梳髻，连娟细扫眉。终日两相思。为君憔悴尽，百花时。”的诗句，可见这种头式之美对后世的影响。

怀金诗中出现倭堕髻这个意象当然不同于古人只为形容女人之美，他实际上是通过这个意象让我们看到他的生存之地洛阳——这个与唐朝紧密相关的城市——它的前世今生。

而陆浑戎也是与洛阳紧密相关的一个历史存在。陆浑戎本是个游牧部落，《左传》记载僖公二十二年陆浑戎被秦穆公强制迁到洛阳附近。我猜想怀金写陆浑戎是因为2015年在洛阳发现的陆浑戎墓这个考古事件。

而九皋鹤鸣也是与洛阳紧密相关的。据说洛阳伊川有一座山叫九皋山，其中有一处景观就是九皋鹤鸣。怀金从《诗经•小雅•鹤鸣》出发，追寻与洛阳点点滴滴相关连的古代文化遗存，从心理上讲，是一种文化精神溯源。通过九皋鹤鸣，诗人便与历史上的那些文人骚客，如李白“若有人兮思鸣皋，阻积雪兮心烦劳”，王昌龄“秋在水清山暮蝉，洛阳树色鸣皋烟”打通了时空的阻隔，与他们一起回归到同一个文化源头。

《谢灵运的胡子与打卡地》与《九皋鹤鸣与石头舞者》具有同样的精神旨趣。只不过这次的打卡地挪到了石窟和应天门。这同样是洛阳的两个标志性打卡地。我突然觉得“打卡地”这个当代新诞生的词语是一个不得不用的词，除了它我还真找不出更准确的词替代我的描述，这或许就是词的意义。

或许石窟并不是洛阳独一无二的存在，它只是佛教文化在中国传播线路上的一环，但由于洛阳在历史上的特殊地位，龙门石窟便比其它地方的石窟具有更重要的地位。而应天门则是洛阳独一无二的存在，你在其它地方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应天门。所以它们都是去洛阳的打卡地，这意味着，你到洛阳，不去这两个地方，就等于白去了一次。

由于怀金的诗，我不得不了解谢灵运的胡子是个什么典故。从诗的原文看，他是写当代人出于旅游经济的需要，打扮成想象中的谢灵运的样子以招揽顾客，那么，谢灵运的胡子就具有了从魏晋走到当代成为现代典故的潜质。

而“鱼的四个四重奏”显然是把艾略特的“四个四重奏”嫁接进来，虽然用鱼做了定语，但显然艾略特的思想也被嵌入进来了。

怀金的诗会让你恍惚，让你从当代看到古代，从眼前看到世界，穿越时空的边界，我们发现，我们的世界好像变化很大，又好像一切都没有变过。

怀金是一位和历史对话的诗人。我不知道是洛阳的人文底蕴滋养了他，还是他致力于去给洛阳的文化底蕴添砖加瓦。在怀金的诗中，你处处可见洛阳文化的影响。

在《蜗牛上树》中，你既可以看到怀金对于蜗牛上树行为细腻得近乎特写镜头的观察，又能看到他对洛阳文化遗存挖掘淘洗的细节刻画的痴迷。当你读了他的诗时，仿佛洛阳的每一把泥土都是那么金贵，具有历史的厚重感。

怀金在诗中写到《楢山节考》这部日本电影的细节。这时候他身处邙山。我能理解他当时的心情，邙山的先民可能也有过和楢山先民一样的历史。记得我母亲曾讲过“西葫芦二籽”的故事，其中透露出的重要信息也是遗弃不再能够做贡献的老人。怀金的《蜗牛上树》所反映出来的那种复杂的情绪，恐怕是与他的洛阳情结无法分离的。

怀金是一个典型的文人诗人。他使用的每个词都可能承载着历史的文化的重要信息，这奠定了他诗写创作的基础。读他的诗，就像享用一顿文化大餐一样，你必须了解他涉及的所有素材，知道这些素材中的甜酸苦辣，然后，你便可以在他的诗中，获取文化滋润带来的那种大快朵颐的乐趣。

2021.12.12红力于北京


附：
怀金诗三首

晨跑者说


这日渐潦草的身体，总以为
有一个兜底者，以免旁逸斜出的一笔
过早地误入歧路。那些吆喝的、打拳的
甩鞭子的，像是一个人
和风车的纠缠。而我一直有
石化的恐惧，假山的夺胎法
适合于及物论。春山，空与不空
应该由岸边的花叶芦竹
和单腿的鹭鸟判断。它们
被霜打的对话，你不得而知。但
渔樵问对的事，已抛之脑后，你
还扔掉了昨日微信中讨论的
贰臣、三臣的诳语。似乎你的身体里
注入了甜味剂，一些奇幻的记忆是：
我抱着父亲，父亲抱着祖父，猴子捞月
一般，坐在落日的坟头抽烟。河边
滩涂上的裂纹，爬上
体内的龟甲。看起来都像是
一个悲凉的装置。
风会越来越凌冽，风已经
无问东西。

              -----给定安兄

                     2021/10/31


谢灵运的胡子或打卡地


秋分。该如何分辩出月亮
锯齿状的疗法？

从石窟，到应天门，到博物馆，
他们穿着唐装、汉服，玩奇妙游。
男人们的胡须肯定是沾上的，还要
时不时捋两下，以便确定
那原本光洁的下巴上
大理石瓷砖的硬度。你同样相信
云上罩着片瓦，朗读音
汹涌。眼睛里的龙门金刚
乘坐无人机，
没有人能看到古代
已找不到家门------

她们笑的时候掩着口，斗草的时候
扔掉草茎，此刻，她们说话
亦没有此刻。仕女俑迈出
看不见的小碎步，
就像白鹭，踩着
鱼的四个四重奏。你总认为
锁骨菩萨一定藏身于白鹭的
某个地方，把诗歌
逼到绝境。

歌舞继续。金铜仙人
辞汉，内心空阔。
当我们互为故乡，
而不是祖国的时候。
好吧。我们打卡。我在此地。

        2021/10/1


蜗牛上树


风逆着风。在一棵楝树上
一队小骆驼前行，缓慢、沉重。头部透明
伸出胸腔很远。似乎纤绳紧绷，一点点拖动，又
看不见动。而我正在水中挖河、清淤，铁锨深深地
探入河底。破鞋、旧衣，朽木、卵石、水泥砖块，
一一清理上岸。在洛阳城，
它们要粉碎、回炉，重新
做成一本书。挖

持续地挖。向左挖，向右挖。
一定有护城河，一定有运河，一定有
潜藏的不对位的河，和水决裂的河。蝉，从背部
裂开另一只蝉。一条会飞的河
被挖出，被蜗牛划线，并命名。而

这里是邙山，也没有《楢山节考》中
阿玲婆对乌鸦的信赖。风雪正紧，
她不言语，不回头。树干上
一队牛的枯壳，向上走，向下走，走成
一条河的螺纹，迎着栓。

                    2021/7/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