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特性是好诗的基本特征
——再读西渡的诗

红力


诗的独特性是一个诗人区别于其他人的重要因素。读得诗多了就会对那些人云亦云的文字产生腻烦，只有那些有独特表达的诗才能激发我们的阅读兴趣，并带来良好的阅读体验。而诗的独特性来自于诗人的独特性，来自于诗人感知的独特性，观察视角的独特性，思考方式的独特性，以及语言方式的独特性。西渡就是这样一位具有独特性的诗人。

所以，在西渡的眼里，米歇尔是一个独特的建筑家，他的独特性在于米歇尔居然在自家的地下室安装了一台车床，而车床这样的工业设备一般是不会进到家庭的，米歇尔却用它建造自己的家。诗人的眼光不仅仅是发现米歇尔这个独特性的外表存在，而是深入到他们情感的深层，从独特的视角去体现一个家的爱：“他在家里看见她，看见双手建造的幸福/而她从窗外看见他，看见自己的家”一幅美丽温馨的画面便定格在那里，温暖沁入读者的心里。

而在《足荣村之夜》，西渡用“我们相聚在一个不会第二次来到的地方。”制造了一种悬念，让读者对这样一个地方反而产生一种更强烈的关注。接着写下的事件更是让人产生独特的感受：“喝了一半的酒被服务员收走”制造了更大的悬念：酒为什么喝不下去了？直到后面，才把原因点明：“你坐在我身边，//和别人热烈地谈话，另一个你//却在担忧明天的分别。”诗读到此，一种难以言说难舍难分的情愫陡然袭入内心。当读到最后一段“从今后，我不再写关于月亮的诗。”情绪已经跟着诗人开始有哽咽状，至结尾：我不知道身边坐着哪一个你，//是那个哭泣的孩子，//还是这个在波浪上欢快地飞行的人。”读者与诗人一样，内心已经泣血了。

西渡是主张口语写作的诗人。他认为文绉绉的词语，现成的、格式化的表达，会遮蔽我们真正的感受。他说：“如果从口语和书面语的整体倾向来讲，则口语有一种切身性，与我们自身的生命节律——呼吸、节奏、身体感受——更一致，书面语依附于传统和文本，失去了这种切身性，很难传达切己的、身体的感受。”我深以为然。口语写作更加要求诗人的独特感受和独特视角。抓住那些击中我们情感要害的独特细节是非常关键的，而捕捉这样细节的能力恰恰体现了一个诗人的独特思维方式。

西渡的诗都来自于他实际的生活观察和感受，是典型的非虚构写作。诗即诗人的生活足迹，思想轨迹。他写的都是他实际观察到的，切身感受到的。即使像《猫女》这样看上去有些魔幻色彩的描述，依然是他实际观察到和感受到的。他观察猫的日常行为细致入微，如猫见到狗时“脊背拱起”，画面栩栩如生，生动有趣。而《乡村画家》更是带有纪实性，具有诗小说的味道。诗人抓住乡村画家几个典型特征，用简洁的语言纪录了一个让人唏嘘的乡村画家形象，展示了人对美追求的无界性和无身份性，同时也展示了对纯粹美的追求与世俗生活的矛盾冲突，读后让人有种莫名的心酸。

诗的深度来自诗人的思想深度。诗人的思想自然镶嵌在诗人的诗句中。西渡有许多诗是写给朋友的，这些诗不仅仅是附慵风雅的唱和，更多时候是与朋友之间的思想交流和碰撞。《茅荆坝之秋》《禁飞期》都属于这种。在《茅荆坝之秋》中诗人不仅描述了京北这个曾经的皇家围场的秋天之景，更是借观光之机，勾起对历史的反思，写出了“我们的祖先取火//点灯，为了穿行并熬过世上的黑夜：//就像我们想象中展开的晚期写作，不再是为了赞美//而是为了穿越人性中黝暗的盲肠。”这样深刻的文字。而《禁飞期》用梦幻般的语言，展开想象的翅膀，写出了一种特殊生存状况下的惊心动魄的思想活动，更显示出诗人表达的独特性和准确性。

西渡是一位多产的诗人。诗几乎时时都伴随着他。他不仅多产，而且诗写特点也呈现多样性。这次所选十首诗，每首诗都呈现出不同于其它诗的特色，无论从语言上还是表现手法上，针对不同的诗写对象，诗人选择不同的诗写姿态，体现了诗人不重复过去，不重复他人，不重复自己的探索与创新精神。

2021.11.8 于阜平


附：
西渡诗二首

建筑家
——为露西和米歇尔而作


米歇尔是个能干的家伙
在巨大而安静的车间
他每天组装一套家具
这些结实的、散发原木味道的家具
被他的老板销往世界各地
包括中国
米歇尔是个不安分的家伙
他不甘心做一个流水线工人
他总想为自己制造点什么
在他家的地下室，堆满了
木料、图纸和全套的木工家什
还有一台轰鸣的车床
这是他自己的车间
在每一个休息的日子
制造了他和露西需要的一切
但让米歇尔最感骄傲的是

他为自己和露西建造了一个家
在她称为阿尔忒弥斯树林的边缘
他设计并建造了这栋房子
厨房、客厅、浴室全都按照露西的心愿
最要紧的，从房子的每扇窗户
可以看到四季更易的风景
这是建筑家隐秘的心愿
在房子的一侧，他还为露西建造了
一间工作室，她在那里
画画、为孩子们写书
接待四方的客人
来自美洲、欧洲、非洲和亚洲的诗人
以及西藏的密宗修炼者、西安的书法家
他在家里看见她，看见双手建造的幸福
而她从窗外看见他，看见自己的家
稳稳地矗立在大地上

他们说：“住在这房子里的人
要他们搬进白宫也不干”

2013年10月28日


茅荆坝之秋
——为张桃洲而作


车抵山门的时候，我们同时发觉
这地方之前我们已经来过。
这意外的重逢让我们迷惑。
那是钟于绿的季节，敖包山一千八百米的
草甸上，金露梅和香花芥盛开。在峰顶
有人指着远处的山峰说：瞧，那边就是
内蒙的喀喇沁旗。

如今是绚丽的秋天。
爬山虎红得发紫，火炬树红得透亮
枫叶的红中泛着青，桦树洁白的树干
裹着一团透亮的金。只有苍松不改绿的本色。
这样的风景看起来就像满山的红辣椒炒青辣椒，
满山的雀鸟辣着了，一起飞出了草窠。

这是我们所能看见的风景，我们所看不见的
是一座山的阅历：一千年前，它见证过金人
击杀最后的契丹人于陷泉；五百年前，清兵
入关的小径仍绵延在灌丛中。农人们在河滩上
掘出骷髅，头盖上嵌着锈蚀的箭镞。

在山顶，我们震惊于这些黑暗的史迹。
你在谈话中，提到一座峰顶插入地狱之心的
硫磺山；每一寸土地，都有它不堪言说的过往。
迎着夕阳下山的时候，我们的脚步摇晃。
我们停止了谈话，孩子们也不再喧哗。

太阳落山，山间的一切急速转入黑暗。
借着车灯，我们的车蜗行于曲折的山道。
滞留山上的人们，手执一束光
小心摸索脚下的路——我们的祖先取火
点灯，为了穿行并熬过世上的黑夜：
就像我们想象中展开的晚期写作，不再是为了赞美
而是为了穿越人性中黝暗的盲肠。

2015年10月11日、13日

自然的，舒适的语言，朴素的，真实的生活情景与气息，自然的，人性的个性的生活与意趣的选择，仅仅是这样呈现出来就好。这样的诗有自然的闪光和感人的力量。

如果这样写出来，是不是就有了作者所说的独特性呢？

：“如果从口语和书面语的整体倾向来讲，则口语有一种切身性，与我们自身的生命节律——呼吸、节奏、身体感受——更一致，书面语依附于传统和文本，失去了这种切身性，很难传达切己的、身体的感受。”我深以为然。口语写作更加要求诗人的独特感受和独特视角。抓住那些击中我们情感要害的独特细节是非常关键的，而捕捉这样细节的能力恰恰体现了一个诗人的独特思维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