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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题,或“从无到有”

百定安



住宅小区前面是一幢大楼,楼前面是东莞最有名的鸿福路,穿过去就是一个偌大的公园。我几乎每天都去散步或坐在树下读书。那个公园叫什么名字,开口问一声便知,但我从来不问。问出来,公园就只有一个名字,而一个没有名字的公园,我可以给它起许多名字。这样我就能每天去一个不同的公园了。

公园里,着橘色制服的环卫工人总是那么几个,他们每天干的工作就是剪草,打扫卫生,和落叶。阔大的草地,每天绿茵茵的一片。养眼,却变化无多。倒是树上的落叶经常出现大大小小的变化。南方四季不清晰,树下明明掉下一地落叶,而枝上的叶子似乎并不减少,仿佛掉下来的是叶子的一个个影子。而鸟儿不断更换,不停地翩飞而来,叫几声,又远去。这一只鸟儿是否就是昨天看见的那一只?或许是,或许又不是。这种未知或者不确定,给我带来更多的想象。如果蝴蝶是庄子,那么这只鸟又会是谁呢?而少了一只果子的树下,昨夜是否走过一个亚当和一个夏娃?

命名是一种确认。而不名,则是一种想象的开端。对于一个诗人,没有答案的事件总是比有答案的事件更有诱惑力。它能给想象力提供更多的可能性,因此更符合一个诗人给世界命名的癖好。海子在《面向大海,春暖花开》中写道:“从明天起••••••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那时他一定怀着阳光的心情。

诗人如此,读者亦是如此。一个没有名字的事物,如同一个没有答案的事件以及没有结局的故事,读者因有想象力的参与而兴致盎然。而在写作中,从“未知”到“知道”,的确会产生一种突兀的矛盾张力。例如西娃的《墙的另一面》:

”我的单人床/一直靠着朝东的隔墙/墙的另一面/除了我不熟悉的邻居/还能有别的什么?每个夜晚/我都习惯紧贴墙壁/酣然睡去/直到我的波斯猫/跑到邻居家/我才看到/我每夜紧贴而睡的隔墙上/挂着一张巨大的耶稣受难图/“啊••••••”/我居然整夜,整夜的/熟睡在耶稣的脊背上/——我这个虔诚的佛教徒“

一个虔诚的佛教徒,整夜整夜酣睡在耶稣的背上,这种巨大张力来自于对认识的瞬间破坏。这种”从无到有“、”无中生有“(无:未知;有:发现)的写作,以某种特定的物理存在形式,验证了写作具有全新的可能。

我们现在正处在一个懂的东西空前多,不懂的东西也空前多的时代。我们的认识正愈来愈多地被“不认识”所覆盖。确定的东西与不确定的东西几乎成正比,说不定还会更少一些。而且,许多个人的“肯定”都出自我们的主观认知,我们自以为是地以为懂的,其实或能仅是一种误解。我们盲目的自信,远不如保持更多的谦卑平易近人。实际上,写作中说出“知道”并不比说出“不知道”更有勇气。那些洋洋洒洒说出一大堆真理(道理)的人,很多时候只是一种卖弄罢了。

现代艺术运动中,以“无题”或以符号、数字为题的作品越来越多。这并不新鲜。古典音乐早都这样做了。它们完全可以提炼某种“主题”加以命名,但现代艺术家们并不愿意这样做。他们宁愿提供给读者(视觉艺术的观者、听觉艺术的听者)一个无名之作。

美国极简主义艺术家唐纳德•贾德(Donald Judd)认为,艺术不应该代表任何东西,而应该毫不含糊地独立存在。因此,他的创作拒绝任何幻想、叙事和隐喻,只让人们把精力集中于眼前的现实。很多时候他甚至不给作品起名字,不至于因此分散观众的注意力。

我个人的体会,诗不但在题目上而且在整体上(包括题材,意义,等等)要尽量模糊,而细节上要尽量明确。例如你具体写出一只鸟的名字,就比只是含糊地写出“一只鸟”更令人信服。

本分的诗人从不在一部作品完成之后做出任何解释。任何解释都会成为佐证并因此给诗划定边界。而诗本不应如此。相反,有的诗人唯恐自己的诗被“曲解”,诗意被漏掉,赤膊上阵地要参与进读者对诗意的挖掘,仿佛唯有如此才不辜负自己的作品。这是多么荒诞啊。

打一个不够恰当的比喻。学校里有很多孩子,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名字,我们根据这个名字就能够获得与其有关的几乎所有信息。但是如果我们在街头碰到一个流浪儿,我们对他一无所知,单凭想象我们就可以写出一篇小说,正如沈从文当年看到凤凰城沱江河边的一个陌生女子,就写出了他的《边城》一样。

我们的作品中要有一些这样不著姓名的”流浪儿“。

2021.11.11-12


附:
百定安诗二首

所有黑暗都由光制造出来



上午十点半。我们无法为自己的
这一餐命名。走出饭馆,夺目的光芒
把你削作阴阳人。
仿佛你的身体由两种肤色组成。
我一会儿跟你的阴面说话
隔一会儿又跟你的阳面说话。
而有时我们无话可说
默默走着,听你的阴阳两面
自由对话。
他俩的影子拖着我
像旧时代沿街卖唱的一老一少
但我们没有找到唱词儿。
走过广场
众多的人列队齐唱
没有声音。
广场中心高高的喇叭
没有声音。


黄昏颂


看到一句话:只有悲剧才是可靠的。

这时,黑暗已经将我们包围起来。
所有的山谷黑色恐怖。
你开始颤抖,怀疑我们走错了路。

旋即,有一束光照在一道山梁上。
你说,它像一个伟人。我说
那是一只海豹。

我们总有不同的看法。

这会是一出什么悲剧呢?
我们站的地方,野兽曾经反复出没。
猎人也反复出没。
落日也反复出没。

草木是绿色还是黑色的?
——它们无色无光
被谁染上就是谁的颜值。

黄昏是短暂的
我们不要走进去。

就坐在一棵树下
守株待夜吧
只有黑色的创可贴
葬伟人和扑向山峦的海豹。

2021.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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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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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好文,好诗-俗常生活,神秘的意境。学习。
笔名苍凉,爱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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萦之 版主 2021-11-19 13: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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