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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弦诗歌的美学特征及对现代诗歌写作的启发

◎江苏哑石

有人问,阅读胡弦的诗,是不是必须要拥有一颗硕大的哲学脑袋,或者再佩戴一副与他同款的眼镜,外加一把可以随时攀登的伸缩梯?对这个问题,笔者无法提供参考答案。只是认为任何事物都会有进入其间的通道。有时通道近乎无形,就如胡弦在《悬垂》一诗中所写的蜘蛛,一根几乎看不见的细丝,“维系了一个小世界里正在形成的中心”,也即,只要能找到那个细丝,那个“中心”的镜像就会进入你的视野,哪怕你戴的只是伪装成文化人的平镜,或只是凭借你可爱的黑眼睛之力
闲篇打住,谈诗。笔者以为,胡弦之诗最大的特征,在于其机智(拒绝使用“智性”或“知性”的旧帽子)。文字在胡弦手中俨然成了变魔术的工具,他用文字在其诗中制造了一个又一个的漩涡,有时他自己也深陷其中。不过,他常能机灵地抽身而退,再用智慧使读者在旋转的光影迷离中自得其乐。比如《传说》一诗,他以“运河的基因出了错的地方”(运河心胸宽广,知道胡弦拿它只是虚晃一枪)为“丝”,用两个传说布下漩涡(时髦语是隐喻)。一恐惧,一美好。胡弦的机灵之处在于他只说到“鱼钩锋利”的份上,至于运河基因出错的真相,需要读者用他诗中提供的鱼钩自己在漩涡中钓答案。尽管这个可能的答案,可不比自我麻醉式的红鲤报恩传说美妙。若用胡弦《蒙顶问茶》一诗中的句子表述,则“历史不过是一桩好买卖”罢了。
所以,胡弦的诗可以概括为:机灵+智慧。
其次,是善于突破熟脸(惯性)思维,从习见之物相中发现陌生并以诗为之命名。经验很像一张漂亮的脸蛋,太好看有时也误事。如此美妙之脸,不看(用)太浪费的想法,会让更多美妙之物失之交臂。而胡弦不,他戴着眼镜四处看,并将纳入视野的物相进行放大和冥想。此间情状似如《空楼梯》一诗中所写:“……一块块/把自己从深渊中搭上来”,“并不断抽出新的知觉”,即便“沿着自己走下去,仍是/陌生的,包括往事背面的光,以及/从茫然中递来的扶手。”
正是由于胡弦多年始终如一地坚持和执着,很多熟悉的事物似乎突然间产生了异样感,比如水龙头成了倔强的弧,悬垂的蜘蛛变身为阴谋家,运河的基因也出了错……,全然是一个个陌生而新鲜的镜像!
所以,胡弦诗歌的最大贡献在于,他以自身的实践再度唤醒了对发现的重视!
第三个特征,是语言之美和精致的表达方式。胡弦的诗用语十分考究,表达方式也是独特的。从语言运用角度论之,从其大量诗作中可以看出胡弦对文字所持的敬畏和谨慎态度。他的文字犹如做工精湛的艺术品,古色古香(指其句式有古风),就连标点符号此类细节也经过细心地打磨。
再从表达方式看,胡弦似乎更偏爱用低声部表述,声调低沉若讲古者。如诗评家霍俊明所言:“声调不高却具有持续穿透的阵痛感与精神膂力”。在此点上,不清楚是胡弦在有意要和目前诗歌圈中的“高调”保持必要的距离,还是写作中自然养成的习惯。
多隐喻和浓郁的思辨色彩,是胡弦在诗写技巧上的又一特征。细读胡弦的诗作,会发现在其诗作中有大量的隐喻运用,显然是受到国外意象派诗歌写作的影响,而且程度很深。胡弦本人惯低调行事的性格特点、低声部表述、思辨性和隐喻这四者之间,似乎有某种天然的默契。隐喻的运用,通常可极大地拓展诗歌内部的想象空间,增强文字的张力,但也容易造成“草丛上的惊涛无人识”的现象。然隐喻之迷人远胜于漂亮的脸蛋,而且为了“保证/这世界不被另外的答案掠走”,“你得把自己献给危险”。
思辨性色彩浓,通常会增加诗歌的厚度和深度。副作用是,易降低诗意的纯度。胡弦的高明之处,在于他用语言的魔术完美了抹平了思辨性和诗意纯度之间的缝隙。很像外部裹有糖衣的药片,无论内部是否苦,但吃时是甜得乐滋滋的。
由前述对胡弦诗歌美学特征的分析,再联系当前诗歌写作中带有普遍性的同质化问题,不乏借鉴意义。也即现代诗歌写作,应以发现为要。技巧,作为工具性手段,或如卖油翁之常习之,自可熟能生巧。但若缺乏发现的意识或能力,再多的技巧也多属无效的。

2021.10.30 下午
附录:胡弦的近作十首
悬垂

穹顶上垂下一根细丝,底端
吊着一颗肥硕蜘蛛。
细丝几乎看不见,而一颗蜘蛛
出现在那里,正从空间中
采集不为人知之物,并以之
制造出一个便便巨腹。
光影迷离,蜘蛛的长腿抟着空气。一根丝
纤细、透明,绷直于
自身那隐形的力量中,以之维系
一个小世界里正在形成的中心。

传说

小鱼在网里、盆里,
大鱼,才能跳出现实,进入传说中。
那是运河的基因出了错的地方,
在它幽暗、深邃的DNA里,
某种阴鸷的力量失去了控制。
昨天的新闻:某人钓到一条鲵,长逾一米。
而在古老的传说中,一条河怪
正兴风作浪,吃掉了孩童
和用来献祭的活猪。
所以,当我向你讲述,我要和
说书先生的讲述区别开来:是的,
那些夸张、无法触及真相的语言,
远不如一枚鱼钩的锋利。而假如你
沉浸于现实无法自拔,
我会告诉你另一个传说:一条
可爱的红鲤,为了报恩,嫁给了渔夫,
为他洗衣做饭,生儿育女。
——当初,它被钓上来,
流泪,触动了我们的软心肠;
被放生时,欢快地游走了。而当它
重新出现在我们的
生活中,喉咙里的痛点消失了,
身上的鳞片却愈加迷人。

五毒
——民间所传,蜈蚣、蝎子、壁虎、蟾蜍、蛇,是为五毒。

足有千条,路只一条。
骇人巨钳,来自黑暗中漫长的煎熬。

惟黑暗能使瞳孔放大。黑暗为长舌
之墙上,无声的滑动与吸附所得。

万千深喉,你认得那一声?
它也有欢歌,有满身鼓起的毒疙瘩,隐身于

夏日绿荷。而山渊、淙淙清流,
接纳过盛怒者的纵身一跃。将它们

放在一起,肉身苦短,瓦釜深坑浩渺,
胜利者将怀揣无名之恶。

惟青衣白影,腰身顺了这山势旖旎,
千年修炼,朝夕之欢,此为神话。

青灯僧舍,温软人间,已为世俗别传,
推倒盘中宝塔,亦为蛊术。而当它们

再次相会于山下的中药铺,陈年怨毒
尽数干透,都做了药引子。

尺八

石头上行船到天竺,
针尖下种花又开过了小腹。
如果放不下仇恨,就去一趟阿拉伯;
如果放下了仇恨,就去古寺里做一只老狮子。
大醉醒来,星空激越,
斟酒姑娘的手腕上,
有条刚刚用银子打好的大河。

蒙顶问茶
  
1
有古戏名纸葵。一诗人名东鸥,
其貌寝,善点茶。
茶末如春沙,汤上浮起轻雪。此景

一半为宋人画卷,一半为我梦境。
纸葵者,亦诗集名。而此
宽袍大袖鸟爪之人从何来?

“当年,诸侯相杀,亡者众……”
拾阶而上,见柱石皆赤。云雾深处古寺,
菩萨低眉。照壁上
阴阳麒麟殷红:灵异之物,
一直呆在大火中。

而老茶树,要年年采摘,直到它
不再含有激烈的感情。
画在纸上的葵花如打开的结,如涅妙心,
自证,亦证语言的无效性。

2
有一词值得朔其源:
茶马古道之“古”,原为“贾”……

古道甚美:荒草绿云。历史
终究是一桩好买卖。我于
博物馆中见背夫歇脚的石块上,小小的
丁子窝甚美。
而背上茶捆,如一段城墙。

落霞满江,青衣般的火焰滑下喉结。
河山大好,伏虎之力可换小钱。
马颈下铜铃声,卸去了熊罴腹中之痛。

而制饼之技在于:卷刃毛片
压得结实。黑暗中一团酣香无价,
是杀了的青。

3
实相无相,斟茶者龙行。壁上,
迦叶微笑。盖碗边兰花指无声,实为
伟力去后留下的虚静。

公元641年,文成公主过日月山,
众人脑胀,呕吐,侍女取茶饮而解之。
此为茶叶入藏始。

清人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
“腥肉之食,非茶不消……”
乱世腥膻,赖茶御之。距日月山
三十公里有倒淌河,传为公主眼泪所化,
凉甚,然为泡茶好水。



1
之后,你仍被来历不明的
声音缠住——要再等上很久,比如,
红绸缀上鼓槌,
你才能知道:那是火焰之声。
——剥皮只是开始。鼓,
是你为国家重造的一颗心脏。
现在,它还需要你体内的一根大骨,
——鼓面上的一堆颤栗,唯它
做成的鼓槌能抱得住。

……一次次,你温习古老技艺,并倾听
从大泽那边传来的
一只困兽的怒吼。

2
刀子在完成它的工作,
切割,鞣制。切割,绷紧……
刀子有话要说,但我们从未给它
造出过一个词。
切割,像在沉默中研究灵魂。

鼓,腰身红艳,每一面
都会发出不同的声音。据说,
听到血液沸腾的那一面时,你才能确认
自己的前世。而如果
血液一直沸腾,你必定是
不得安息的人,无可救药的人,沉浸于
内心狂喜而忘掉了
天下的人。
3
鼓声响起,天下裂变。回声
生成之地,一个再次被虚构的世界,
已把更多的人投放其中。

鼓声响起,你就看见了你的敌人。
鼓像一个先知, 在许多变故
发生的地方,鼓,
总是会送上致命一击。
——制鼓人已死在阴湿南方,

而鼓声流传:有时是更鼓,
把自己整个儿献给了黑暗。有时
是小小的鼓,鼓槌在鼓面
和鼓缘上游移,如同
你在恫吓中学会了甜言蜜语。

有时是一两声鼓吹,懒懒的,
天下无事。
而密集鼓点,曾在一瞬间取走了
我们心底的沉默,和电闪雷鸣。

4
守着一面衰朽、濒临崩溃的鼓,
你才能理解什么是
即将被声音抛弃的事物。
——鼓,一旦不堪一击,就会混淆
现在和往世:刀子消失,舍身
为鼓的兽消失,但鼓声
一直令人信服——与痛苦作战,
它仍是最好的领路人。

5
一个失败者说,鼓是坟墓,
一个胜利者说,鼓是坟墓。
但鼓不埋任何人:当鼓声
脱离了情感,只是一种如其所是的声音。

鼓声,介于预言和谎言之间。
它一旦沉默,就会有人被困住,
挣扎于已经不存在的时辰。


峡谷记

峡谷空旷。谷底,
大大小小的石头,光滑,像一群
身体柔软的人在晒太阳。
它们看上去已很老了,但摸一摸,
皮肤又光滑如新鲜的孩童。
这是枯水季,时间慢。所有石头
都知道这个。石缝间,甚至长出了小草。时间,
像一片新芽在悄悄推送它多齿的叶缘;又像浆果内,
结构在发生不易察觉的裂变。
我在一面大石坡上坐下来,体会到
安全与危险之间那变化的坡度。脚下,
更多的圆石子堆在低处。沉默的一群,
守着彼此相似的历史。
而猛抬头,有座黑黝黝的石峰,正蹲在天空深处。
在山谷中,虚无不可谈论,因为它又一次
在缓慢的疼痛中睡着了。
当危崖学会眺望,空空的山谷也一直在
学习倾听:呼啸的光阴只在
我们的身体里寻找道路。
那潜伏的空缺。那镂空之地送来的音乐。



爱冥想。
身体在时间中越拉越长。

也爱在我们的注意力之外
悄悄滑动,所以,
它没有脚,
不会在任何地方留下足迹。

当它盘成一团,像处在
一个静止的涟漪的中心。
那一圈一圈扩散的圆又像是
某种处理寂寞的方式。

蜕皮。把痛苦转变为
可供领悟的道理:一条挂在
树枝上晃来晃去的外套。又一次它从
旧我那里返回,抬起头

眺望远方……也就是眺望
我们膝盖以下的部分。
长长的信子,像火苗,但已摆脱了
感情的束缚。

偶尔,追随我们的音乐跳舞,
大多数时候不会
与我们交流。呆在
洞穴、水边,像安静的修士,

却又暴躁易怒。被冒犯的刹那
它认为:牙齿,
比所有语言都好用得多。

蟋蟀

蟋蟀一代代死去。
鸣声如遗产。

——那是黑暗的赠予。
当它们暂停鸣叫,黑暗所持有的
仿佛更多了。

——但或者
蟋蟀是不死的,你听到的一声
仍是最初的一声。
——古老预言,帮我们解除过
无数黄昏浓重的焦虑。

当蟋蟀鸣叫,黑夜如情感。或者,
那是一台旧灵车:
当蟋蟀们咬紧牙关格斗,断折的
头颅、大腿,是从灵车上掉落的零件。

——午夜失眠时,有人采集过
那激烈的沉默。
“又一个朝代过去了,能够信任的
仍是长久的静场之后
那第一声鸣叫。”而当

有人从远方返回,并不曾带来
胜利者的消息。
但他发现,他、出租车的背部,
都有一个硬壳——在肉体的
规划中,欲望
从没打算满足命运的需求。

据说,蟋蟀的宅院
是废墟和草丛里唯一的景观。
但当你走近,蟋蟀
会噤声:简单声音仍是难解的密码。
当你长久站立,鸣声会再起,带着小小、
谶语的国向远方飘移。所以,

清醒的灵魂是对肉体的报复:那是
沸腾的蟋蟀、挣脱了
祖传的教训如混乱
心跳的蟋蟀,甚至
在白日也不顾一切地鸣叫,像发现了
真理的踪迹而不愿放弃的人。

而当冬天到来,大地沉寂,
我们如何管理我们的痛苦?
当薄薄的、蟋蟀的外壳,像一个
被无尽的歌唱掏空的命题,
我们如何处理我们卑贱的孤独?所以,

正是蟋蟀那易朽的弱点
在改变我们,以保证
这世界不被另外的答案掠走。所以,
你得把自己献给危险。你得知道,

一切都未结束,包括那歌声,
那内脏般的乐器:它的焦灼、恐惧,
和其中一去不回的消息。

甘蔗田

这一生,你可能偶尔经过甘蔗田,
偶尔经过穷人的清晨。
日子是苦的,甘蔗是甜的。

不管人间有过怎样的变故,甘蔗都是甜的。
它把糖运往每一个日子,运往
我们搅拌咖啡的日子。
曾经,甘蔗林沙沙响,一个穷人
也有他的神:他把苦含在嘴里,一开口,
词语总是甜的。

轧糖厂也在不远的地方。
机器多么有力,它轧出糖,吐掉残渣。
——冲动早已过去了,这钢铁和它拥有的力量
知道一些,糖和蔗农都不知道的事。

这一生,你偶尔会经过甘蔗田。
淡淡薄雾里,幼苗们刚刚长出地面,
傍着去年的遍地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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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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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闻诗名,多多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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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苏哑石 发表于 2021-10-31 10:14
谢谢,请狠批。遥握。

客气了,确实诗文并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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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屋寒士 发表于 2021-10-31 10:36
体制内诗人都给梨花体羊羔体乌青体浅浅提炒作和抄袭成风坏了名声

哈,但好诗人还是好诗人,不好的诗人成不了好诗人,所以对于闹剧,一笑了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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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苏哑石 发表于 2021-10-31 10:27
是的。不过还有其他很优秀的。

体制内诗人都给梨花体羊羔体乌青体浅浅提炒作和抄袭成风坏了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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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苏哑石 发表于 2021-10-31 10:27
是的。不过还有其他很优秀的。

嗯嗯,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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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屋寒士 发表于 2021-10-31 10:21
拜读,胡弦和六年被认为体制内诗人最优秀的现代诗诗人,最接近现代诗的真谛。

是的。不过还有其他很优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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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读,胡弦和六年被认为体制内诗人最优秀的现代诗诗人,最接近现代诗的真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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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之瞳 发表于 2021-10-31 09:12
精彩,学习了!欢迎多来频道指导!

谢谢,请狠批。遥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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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学习了!欢迎多来频道指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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