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尔克的咄咄逼人
陶发美
此前，我说过不喜欢阿多尼斯的诗，他的诗太虚热、太空洞、太过声像化，外强中干，明显的内存不足。现在，当我拿来里尔克与之比较，更是坚定了我的一个看法：要说阿多尼斯是一个诗人，他并不拥有一个诗的世界。可是，里尔克不一样，他的世界很丰富、很多彩。再说严重一点，阿多尼斯的单一性和不丰富性，是一种虚妄的隔离造成的。感觉他总是在靠着一股子气焰，就轻易地完成了他的所谓信仰之诗。一个诗人如此地敷衍了世界，世界就会假装不认识他。
当然，阿多尼斯富有激情，他激烈的东西很多。不过，里尔克似在告诉我们，诗虽然可以激情，可以激烈，但诗的本质不是激情的，不是激烈的。诗，是世界本质一物。诗是世界的，是世界的一个告诉，是万事万物的一个告诉，是人与人之间，物与物之间，人与物之间的一个静默的告诉。
那么，在里尔克这里，我们到底认识了什么？此时，就以他的《弗拉赫墓园》为例，说一说他的诗写特点。诗的开头部分，想必我们中国读者不难理解，他是温煦用笔和用情的。然而，从第二 节开始，笔锋陡转，转向了石头，由墓碑到石头，由像人一样伫立的墓碑，到无动于衷的石头。看得出，作者的思维一直在墓碑与石头之间跳转。其中，诗里用“你们”指向墓碑，用“它们”指向石头。这让人想起战国名家公孙龙的“白马非马”论。公孙龙之诡辩要是拿到现在的哲学语境里来说，其实不是难的，最关键的是要给“白马”和“马”以怎样的定义。如说“马”是抽象的，又如说“白马”是具象的，二者当然不是等同。不过，从世界的一个大块来说，从万事万物的一个联系来说，白马和马既是可以分开的，也是可以联系的。显然，仅作一个绝对分开说，是不够的。于此，也是基于这样的认识，才有一个比较好的理解：里尔克所说的石头与墓碑既是可以分开的，也是可以联系的。更何况，里尔克还是特别在事物的联系上用笔的。
因而，我们肯定不能按着公孙龙的逻辑方向走，要是按着他的逻辑方向走，确是很难走到人的关联上来。而里尔克所指的目标和方向很明了，他的立场也很明了，他怜悯，或拷问石头和墓碑，其用心在于人、在于人间、在于人性。他不仅用“你们”指向石头，用“它们”指向墓碑，还用“他们”指向死人。原来，墓碑下的死人也是人啊。以至，他们好像还不是死了，仿佛要让墓碑表明他们还活着。哦，这意味着，即便人的肉体死了，而人性还在，人性的镣铐还在，还不能解脱。
可见，作者的思想力是很大的，这也决定了他的诗情空间很大。也确是，没有思想力的诗情，注定是浅薄的。《弗拉赫墓园》是一首很短的诗，不过十二行，但它带出的一些问题总在我们的脑子里萦绕：石头之为墓碑，难道是石头的错？墓碑之于石头，难道是墓碑的错？躺着的石头，站着的墓碑，它们是活着还是死了？再说，石头之于墓碑，石头是甘愿的吗？而墓碑之于死人，墓碑又是甘愿的吗？至此，我们唯一清楚的一个答案就是：不管怎么责问，人之错，人之罪，几乎是不能逃脱的。
人死了，为何还要把那么多石头变成墓碑为他们站着？人死了，为何还要对那么多活着的山、活着的石头，进行一次次标新立异的侵犯？
——在一个墓园里，里尔克还真是看到了一个不可理喻的人性世界。
所以说，《弗拉赫墓园》的物性之拷问，终是不幸地落在了人性上。——这也是一种咄咄逼人吧。
2019.12.18写于深圳
附：弗拉赫①墓园
里尔克（奥地利）
坟墓，坟墓，像人一样伫立
在这道徒然关闭的围墙内，
空气如此温柔将你们环绕
你们的周遭，是这片吉祥的草地
难道它们此刻也不令你们，
哦，无动于衷的石头，
惋惜从前的境遇，当你们还是
活的山岭上那活的一角？
什么苦命将你们与死者相连
他们罔顾你们，脱逃并混入
变易，而你们还在模仿
他们的僵硬，可怖的墓碑。
①弗拉赫（Flaach）,瑞士小镇名，位于苏黎世以北。
注：本诗抄录于《里尔克诗全集10》（商务印书馆出版，何家炜译）第16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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