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中国人的生存

                         ——为上个世纪的诗人穆旦而作



严观


1.
这不是已然衰老的国度。稻穗在弹雨中
低垂，铁锈色的云层在前半个世纪——
堆积成山；江河吞咽着铁与火的碎片，
候鸟迷失于硝烟与季风交错的经纬，
所有活着的都在默诵被焚毁的典籍、
文物与未降生的黎明。烧焦的枝头
悬挂着挣扎的年月，风在唱——勇士
跃过弹坑的战场，永生的鱼游弋于血海，  
所有活着的，所有死去的，都在赞颂  
断粮八日的胃与打红的枪管。沉溺于
灰烬的乐章，人们未忘却野人山的白骨
如何化入刻文的烈士尖碑。他们没有
遗忘甲骨文的裂痕如何贯穿历史的经纬。

2.
一个译者不过是一册残卷，是部首
被拆解的偏旁，除非心跳将弹孔译成
韵脚，为每道伤疤锻打更铿锵的平仄；  
可没有学堂传授这技艺，唯有青铜鼎上，
淬火的铭文在生长，于是他趟过篆文的
河床，将纹饰绣进敦煌飞天的衣袖。
字典被撕碎的纸页，除非灵魂将炮火
译成诗句，为每一道弹痕缝补更嘹亮的
韵脚；未写完的史诗在生长，于是他
趟过胡康河的腐叶，将脚印融进洪流。

3.
哦，战友！嵌在星图的长空里像被遗忘
的彗尾灼烧的陨铁，从缅甸的腐叶中
螺旋升起吧，教他如何用楚辞的韵律
唱响钨丝的低语。把饥饿熔成琉璃，
这颗心曾被捆缚于一匹瘸腿的战马，
墨迹干涸的缰绳已认不出母语的胎记。
快将他淬炼——哦，战友们！
嵌在瘴气的壁画中，像被遗忘的圣火
灼烧的黄金，从雨林深处盘旋而来吧，
教他如何用汉语唱出国殇的哀歌。  
蛆虫啃噬的缰绳，已认不出自己的形状，
快将他锻打——铸成金树上永不瞌睡的
鸣禽，铸成司母戊鼎上锈蚀的云雷纹。  

4.
一旦挣脱了简帛的蚕食，他便不再向
任何废墟乞讨记忆的轮廓，只取钢刀
枪刺的锋刃，那些被捶打的隐喻与歌谣，
让失眠的雄心保持清醒。或者栖在
活字印刷的沟壑里，向未来讲述秦简、
敦煌与未抵达的驿道——一个中国人如何
将溃散的语法焊成穿越时空的浑天仪。  
让失忆的历史保持清醒！或者栖在译稿
的折痕里，向未来讲述过去、此刻与
未抵达的黎明——一个中国人如何将
即将衰老的肉身化成歌声唱给时代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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