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之地，提灯之人
序招小波诗集《提灯——我写清流诗人100家》
/秀实

　　南宋诗评家严羽（约1192-1245）在《滄浪诗话・诗体》中指出，当下诗体繁多，其中的一个重要的品类是〝以人而论〞。文中列挙了数十项之多，如〝王右丞体〞〝韦苏州体〞〝元白体〞等。当然，以人而立诗体，则其人其诗于诗坛必具相当的影响力。景仰其人，资谈其诗。香港诗人招小波几年下来，以诗人为对象书写的诗歌，累计已达数百首之多，可以称之为当代新诗中的〝小波体〞。我在〝2019-21年度好汉坡文学成就奖授奖词〞中说：〝近几年招小波的诗歌创作转向人文书写中最细微的原点——诗人。其相关的作品已累积达数百首之多。这种书写背后带有以人为鉴的艺朮性功能。招小波勇敢走在诗歌创作中冷僻的門徑，带来可观的作品。〞这段简短的文字，正概括地说明了〝小波体〞诗歌的艺朮特色。
　　这已是招小波第四本以诗人为〝客体〞书写的诗集。书名《提灯——我写清流诗人100家》。汉语〝提灯〞一词，由动词与名词组合而成，深具优美的画面。我曾读过招小波的〈金秋，到北京赏菊——致菊子〉，当中有引用诗人菊子的诗行，如后：

　　她写的诗清新脱俗 　　
       她喜欢钓鱼的蝴蝶 　　
       别向土壤头顶的菊花 　　
       盔甲与保护神般的百褶裙 　　
       提着马灯鸟瞰人间的落日  　　

     〝提着马灯鸟瞰人间的落日〞一句，无疑是〝提灯〞兩字最诗意的演绎。马灯，即煤油灯，是介乎农业社会与现代化社会间的产物。拈用这个词，準绳之极，与介乎白天与黑夜间的落日匹配无缝。历史一个大拐弯，不過是晨昏一剎。此诗技法高而寓意深，可为小波诗集名作笺注。但小波另有一诗〈尼采哲学的提灯人——致施維〉，明确拈出〝提灯〞兩字：

　　把哲学表述成诗的尼采说
　　悲观主义过于消极
　　乐观主义过于无知
　　禁欲主义过于荒唐

　　他提倡肯定生命
　　把苦难当成佐料的
　　酒神精神

　　当施维用她酿的美酒
　　把我们灌至微醺
　　我断定她就是
　　尼采哲学的提灯人

　　末句〝尼采哲学的提灯人〞很好地诠释了诗人施维的人生观：排除苦难，奔向光明。施维酿的酒叫〝洛神红〞。这是一个厚重的词。〝念到深时情自淡，花经开处意偏浓。飘飘弱水三千里，叠叠巫山十二峰〞（梁学辉著《粲花馆诗鈔全卷》），三国时代诗人曹子建被贬，船过巴东巫山，夜遇洛水神仙，终生不忘。我和小波每次造访中山揽边〝青青农场〞，夏听夜雨，秋赏午菊。每宴必醉于洛神红。谈诗论艺，每致微醺。此诗如荷塘蜻蜓，临水而至，点水而回。小波诗之自然美，于此可见。
　　所谓〝人文书写中最细微的原点——诗人〞，意思是诗人为所有述说的根源。大部分诗人是漩渦的书写，写世相万象，只有极少诗人离开漩渦，回归到原点来，写〝元诗歌〞meta-poetry。在〈我被康雪的诗歌包围〉中，诗人在第3与4兩节中，引用了康雪的诗句。〝我依然要在清晨排空双乳 / 多余的奶水用来浇灌栀子、绿萝和一片永远凌驾于男人想象之上的空地〞〝而当我真正需要神时 / 我想我先要亲手把神养大〞。我要指出的是，小波把別人的诗句，移到自己的作品中，成了其作品的〝一部分〞。这正是元诗歌写作的其中一个方式。全诗14行，康雪诗占4行，达百分28。这是白話詩创作中一个极为少见的路数。移花接木的技法，如果花开更燦，便是双贏，如果花果凋零，即为负累。之前，小波认为康雪之诗具〝少妇之美〞，这是诗评中最高级的品鉴。之后，小波认为康雪之诗独步五省（〝攻陷了云贵川湘鄂〞），并將〝饮马香江〞。这是诗评中最大胆的预言。在诗歌的手朮台上，这是危险的截肢技朮。而小波让康雪的诗在他那里重生。
  　在书写中直接录入他人诗句的情況，并非偶尔为之。同样的情況还见于〈许昌古城的一株海棠——致海棠依旧〉。诗四节5-5-5-2共17行。但当中8行是引用海棠依旧的〈制毒师〉，已然占诗歌之半。这是新诗中的〝连体嬰〞，姑且称之为〝连体诗〞。一首诗中包含了兩位诗人的句子。共荣共辱，成为了文字的共同体。如此书写，让人眼界大开。全诗如后：

　　海棠依旧 　　
       是许昌古城的一株海棠 　　
       在曹操踞许昌叱咤风云的年龄 　　
       她也升起自己的诗幡 　　
       把一树诗歌挂在树梢上  　　
      
       屹立了一千八百年的城廓 　　
       读着她的《制毒师》 　　
       〝他们说，你是一个诗人 　　
       只有我知道 　　
       你还是举世无双的制毒师  　　

       三千页白纸黑字 　　
       每一页你都淬了毒 　　
       多翻阅一次 　　
       中毒就会深一些 　　
       你，是唯一解药〞  　　

       而这首震撼的诗 　　
       写的是诗人与爱情
　　
       首节，小波如此评价海棠依旧的诗：如当日枭雄曹操之雄霸许昌。对一首诗如此推崇当不能草草了亊。故而引用其诗以证之。在引录〈制毒师〉之精采片段（截句）后，末节轻轻补上兩行。正因为意在言外。好诗难以言诠，除了文本外，所有文字都无计可施。〈制毒师〉写诗人之爱，当有異于世俗之爱，因为其间有诗歌的界入，把爱酿制成让人甘愿上瘾的毒药。海棠依旧佳构于前，小波慧眼在后，以文字成就诗坛佳话。
　　再有〈包尘〉一诗，17行里有7行是引用诗人包尘的，占五分二。小波兩番以他的述说包藏著包尘的诗作：

      有多位诗人评他的〈雨〉：等天空下刀子的时候 / 我们就有用不完的铁了
      我欣赏他今天发表的诗：〈张枣写了〈镜中〉以后〉／诗人们就 / 写各式各样的镜子 / 照各式各样的 / 妖魔鬼怪

       这猶如客家菜肴的〝猪肚包鸡〞。让读者同时享受到中国便当那种令人惊喜的发现与味道。以诗评诗，也就是我上面提到的〝元诗歌〞的特色之一。
　　集里有一首〈与海男同城数年竟懵然不知〉。在世间已迈进网络与商业时代，诗人的存活便成了一个異数。真正的诗歌已然与世间格格不入，剩下大部分的文字只在迎合这个庸俗的世代，以求生存。人们只会利用交友软件寻找同城的慾望伴侣，还有谁会感叹错过一个同城的诗人：〝我与海男 / 曾同浴一座孤城的烟火 / 数年之久竟懵然不知〞。小波诗歌的软肋常在收束处，但这首卻是例外，轻描淡写卻又荡气回肠：

　　只有滇池的月亮 　　
       留下我们 　　
       一年又一年 　　
      擦肩而过的身影

　　当下诗歌多病。诗坛成了幽暗之地。小波写清流诗家，既显示其对健康诗风的追求，也显示其对健康诗歌的偏爱。从前读唐诗宋词，每遇到极喜爱的作品，都会誊写在拍纸簿上。好诗不宜解剖，只宜抄录。这是一个真正诗人的修为。小波成了提灯的人。他书写诗人，记录行狀，抄引佳句，成就了诗坛独一无二的景观。授奖辞中〝招小波勇敢走在诗歌创作中冷僻的門徑，带来可观的作品。〞正是这个意思。

（2021.11.3午后6:30將军澳arome cafe初稿。11.14晚9:45婕楼修定。）

幽暗之地，提灯之人
序招小波诗集《提灯——我写清流诗人100家》
/秀实

　　南宋诗评家严羽（约1192-1245）在《滄浪诗话・诗体》中指出，当下诗体繁多，其中的一个重要的品类是〝以人而论〞。文中列挙了数十项之多，如〝王右丞体〞〝韦苏州体〞〝元白体〞等。当然，以人而立诗体，则其人其诗于诗坛必具相当的影响力。景仰其人，资谈其诗。香港诗人招小波几年下来，以诗人为对象书写的诗歌，累计已达数百首之多，可以称之为当代新诗中的〝小波体〞。我在〝2019-21年度好汉坡文学成就奖授奖词〞中说：〝近几年招小波的诗歌创作转向人文书写中最细微的原点——诗人。其相关的作品已累积达数百首之多。这种书写背后带有以人为鉴的艺朮性功能。招小波勇敢走在诗歌创作中冷僻的門徑，带来可观的作品。〞这段简短的文字，正概括地说明了〝小波体〞诗歌的艺朮特色。
　　这已是招小波第四本以诗人为〝客体〞书写的诗集。书名《提灯——我写清流诗人100家》。汉语〝提灯〞一词，由动词与名词组合而成，深具优美的画面。我曾读过招小波的〈金秋，到北京赏菊——致菊子〉，当中有引用诗人菊子的诗行，如后：

　　她写的诗清新脱俗 　　
       她喜欢钓鱼的蝴蝶 　　
       别向土壤头顶的菊花 　　
       盔甲与保护神般的百褶裙 　　
       提着马灯鸟瞰人间的落日  　　

     〝提着马灯鸟瞰人间的落日〞一句，无疑是〝提灯〞兩字最诗意的演绎。马灯，即煤油灯，是介乎农业社会与现代化社会间的产物。拈用这个词，準绳之极，与介乎白天与黑夜间的落日匹配无缝。历史一个大拐弯，不過是晨昏一剎。此诗技法高而寓意深，可为小波诗集名作笺注。但小波另有一诗〈尼采哲学的提灯人——致施維〉，明确拈出〝提灯〞兩字：

　　把哲学表述成诗的尼采说
　　悲观主义过于消极
　　乐观主义过于无知
　　禁欲主义过于荒唐

　　他提倡肯定生命
　　把苦难当成佐料的
　　酒神精神

　　当施维用她酿的美酒
　　把我们灌至微醺
　　我断定她就是
　　尼采哲学的提灯人

　　末句〝尼采哲学的提灯人〞很好地诠释了诗人施维的人生观：排除苦难，奔向光明。施维酿的酒叫〝洛神红〞。这是一个厚重的词。〝念到深时情自淡，花经开处意偏浓。飘飘弱水三千里，叠叠巫山十二峰〞（梁学辉著《粲花馆诗鈔全卷》），三国时代诗人曹子建被贬，船过巴东巫山，夜遇洛水神仙，终生不忘。我和小波每次造访中山揽边〝青青农场〞，夏听夜雨，秋赏午菊。每宴必醉于洛神红。谈诗论艺，每致微醺。此诗如荷塘蜻蜓，临水而至，点水而回。小波诗之自然美，于此可见。
　　所谓〝人文书写中最细微的原点——诗人〞，意思是诗人为所有述说的根源。大部分诗人是漩渦的书写，写世相万象，只有极少诗人离开漩渦，回归到原点来，写〝元诗歌〞meta-poetry。在〈我被康雪的诗歌包围〉中，诗人在第3与4兩节中，引用了康雪的诗句。〝我依然要在清晨排空双乳 / 多余的奶水用来浇灌栀子、绿萝和一片永远凌驾于男人想象之上的空地〞〝而当我真正需要神时 / 我想我先要亲手把神养大〞。我要指出的是，小波把別人的诗句，移到自己的作品中，成了其作品的〝一部分〞。这正是元诗歌写作的其中一个方式。全诗14行，康雪诗占4行，达百分28。这是白話詩创作中一个极为少见的路数。移花接木的技法，如果花开更燦，便是双贏，如果花果凋零，即为负累。之前，小波认为康雪之诗具〝少妇之美〞，这是诗评中最高级的品鉴。之后，小波认为康雪之诗独步五省（〝攻陷了云贵川湘鄂〞），并將〝饮马香江〞。这是诗评中最大胆的预言。在诗歌的手朮台上，这是危险的截肢技朮。而小波让康雪的诗在他那里重生。
  　在书写中直接录入他人诗句的情況，并非偶尔为之。同样的情況还见于〈许昌古城的一株海棠——致海棠依旧〉。诗四节5-5-5-2共17行。但当中8行是引用海棠依旧的〈制毒师〉，已然占诗歌之半。这是新诗中的〝连体嬰〞，姑且称之为〝连体诗〞。一首诗中包含了兩位诗人的句子。共荣共辱，成为了文字的共同体。如此书写，让人眼界大开。全诗如后：

　　海棠依旧 　　
       是许昌古城的一株海棠 　　
       在曹操踞许昌叱咤风云的年龄 　　
       她也升起自己的诗幡 　　
       把一树诗歌挂在树梢上  　　
      
       屹立了一千八百年的城廓 　　
       读着她的《制毒师》 　　
       〝他们说，你是一个诗人 　　
       只有我知道 　　
       你还是举世无双的制毒师  　　

       三千页白纸黑字 　　
       每一页你都淬了毒 　　
       多翻阅一次 　　
       中毒就会深一些 　　
       你，是唯一解药〞  　　

       而这首震撼的诗 　　
       写的是诗人与爱情
　　
       首节，小波如此评价海棠依旧的诗：如当日枭雄曹操之雄霸许昌。对一首诗如此推崇当不能草草了亊。故而引用其诗以证之。在引录〈制毒师〉之精采片段（截句）后，末节轻轻补上兩行。正因为意在言外。好诗难以言诠，除了文本外，所有文字都无计可施。〈制毒师〉写诗人之爱，当有異于世俗之爱，因为其间有诗歌的界入，把爱酿制成让人甘愿上瘾的毒药。海棠依旧佳构于前，小波慧眼在后，以文字成就诗坛佳话。
　　再有〈包尘〉一诗，17行里有7行是引用诗人包尘的，占五分二。小波兩番以他的述说包藏著包尘的诗作：

      有多位诗人评他的〈雨〉：等天空下刀子的时候 / 我们就有用不完的铁了
      我欣赏他今天发表的诗：〈张枣写了〈镜中〉以后〉／诗人们就 / 写各式各样的镜子 / 照各式各样的 / 妖魔鬼怪

       这猶如客家菜肴的〝猪肚包鸡〞。让读者同时享受到中国便当那种令人惊喜的发现与味道。以诗评诗，也就是我上面提到的〝元诗歌〞的特色之一。
　　集里有一首〈与海男同城数年竟懵然不知〉。在世间已迈进网络与商业时代，诗人的存活便成了一个異数。真正的诗歌已然与世间格格不入，剩下大部分的文字只在迎合这个庸俗的世代，以求生存。人们只会利用交友软件寻找同城的慾望伴侣，还有谁会感叹错过一个同城的诗人：〝我与海男 / 曾同浴一座孤城的烟火 / 数年之久竟懵然不知〞。小波诗歌的软肋常在收束处，但这首卻是例外，轻描淡写卻又荡气回肠：

　　只有滇池的月亮 　　
       留下我们 　　
       一年又一年 　　
      擦肩而过的身影

　　当下诗歌多病。诗坛成了幽暗之地。小波写清流诗家，既显示其对健康诗风的追求，也显示其对健康诗歌的偏爱。从前读唐诗宋词，每遇到极喜爱的作品，都会誊写在拍纸簿上。好诗不宜解剖，只宜抄录。这是一个真正诗人的修为。小波成了提灯的人。他书写诗人，记录行狀，抄引佳句，成就了诗坛独一无二的景观。授奖辞中〝招小波勇敢走在诗歌创作中冷僻的門徑，带来可观的作品。〞正是这个意思。

（2021.11.3午后6:30將军澳arome cafe初稿。11.14晚9:45婕楼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