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的雪因虚度而叩击存在
——点评胡翠南三首诗

黄土层


题记：手中有一本诗集《南方狐》（胡翠南 著），好读的篇什很多，我只取《虚度》《我把这只麋鹿寄给你》《而生活正有此意》三首。这三首被作者拿出来作为三辑的标题，或许别有深意吧。不揣浅陋，尝试解读，借此或可窥见胡翠南诗歌之全豹。

“虚度”一词一般以否定的含义表达对时光抛掷的叹息，但用在诗歌里它的内涵可以完全颠覆传统，释放出比肯定还要肯定的美学气息。胡狐（注：胡狐即胡翠南网名）这首《虚度》短短十二行，营造的是这样一个场景：女人——秋风——远山——流水——低垂——挣扎——凋零……。秋天的场景最适合表达复杂而难以言说的情绪，诗人具体经历了什么统统省略掉了，只把沉积在心灵上的惆怅和隐痛附着在一步一顿的诗句上。诗人将“远山”和“流水”分拆，分拆中包含了刀刃一般锋利的思和问。苏格拉底说未经过审视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诗人把“我”或广泛的“女性”这个主体性的存在物置于秋风中、置于流水之上，置于远山的起点处。而这个“你”隐隐绰绰，飘忽不定，魂牵梦绕，欲罢不能。无疑这个“你”与伫立于秋风中的“我”构成了某种微妙的关系。是离别，是诀别，还是一种莫名其妙的自我投射？有很大的想象空间。“我在我之上/在我之中”，诗人对自我的拆分中，体验的是对痛苦的拆分。“秋天无心”不是无“愁”，而是对“有心人”的呼唤和对无心人的怨怼。远山和流水只是一种无奈的存在，除徒增“念天地之悠悠”之苍茫感之外再无用处。末一节三句是对“你”说的，深沉而低徊，凋零而缄默。虚度时，什么才叫对虚度的逆转？弥漫在整首诗里的虚度意识，就是。只有这样，对一场不如意事件的接受和审视，才获得了虚度的价值，虚度即不虚度。此时的虚度是一颗清醒的审视之眼，在反观自身，反求诸己。空茫中升腾的虚无感不是空虚，而是实在。虚无即是存在。

这首《我把这只麋鹿寄给你》虽然分行过于频繁，但是构思精巧，堪称佳构。“麋鹿”作为一个意象入诗，很生动地状写或比拟了女性心中伴以终生的“小动物”，它天真，感性，乖巧，顽劣，任性，活泼，渴望，邀宠，啮噬，呼号，较真……它不打算成熟，也不打算长大。心理学上叫“内在小孩”。胡翠南是南方人，靠海的地区不适合麋鹿这种较温顺动物生活，而中国长江中下游沼泽地带和东北地区它们活动频繁。这样看来，这首诗具有北方情感倾向。诗人反复描述环境和与环境不相遇见的如雪，如沼泽，如寒冷。而心中的这只麋鹿正是期望“生活在别处”的尤物。不得已，在心里模拟了无数次麋鹿的栖息和生态环境。“海水/会迁徙到天空/落下蓝色的雪”，这样诗句超出了现实的真实，而变为心灵的真实——魔幻起来了。像前一首一样，诗中出现了“你”，邮寄麋鹿的心意超越了多少时空界限，读者可想而知。这首诗频繁分行也可以解释为，诗人用短促的节奏在处理深埋心里的心事，它隐晦且明澈，委婉又直接。邮寄行为也包含了最大的真诚和善意。

从这首《而生活正有此意》看，胡狐很会处理日常场景，并上升到一种洞悉人生百味的高度。邻居在装修，“我”在刺耳的噪声里无法安静独处，十三楼的阳台也不能分解更多的烦忧，大海的潮涨潮落岂能与吾心同频？鸟类有鸟类的世界，人类也是。人间的电钻声持续不间断地诉求和构建一个世界。“无人在意你的突现或缺席”，这就是生活！人间有许多事情就是这么无所顾忌地并置着，各自有各自的世界，互为孤岛。这首诗的叙述非常清晰，所传达的题旨又是那么蕴藉，暗示个体生命难以言说的幽微的孤独。不能传达的无奈也正如不能止息电钻声一般无奈。

与胡狐交往仅止于网络虚拟世界，给我留下的印象是爽朗、干练、务实和精明。据说她经营的茶屋不错，茶不是烟火却是烟火之后最富情调的生活饮品之一。茶的氤氲之气不足时，诗歌开拓之，延伸之。说到“胡狐”这个称呼，应该恰切生动地指明了一个现代女性自由穿梭于现实和想象世界的轻捷和妖娆。这是一种功夫。狐不同于猫，更加野性而独立，但不失清高清雅的品性。读胡狐的诗歌，完全摒弃了拖泥带水抒情泛滥的小女人书写习性，而是清爽、叙述、直接、硬朗的风格一以贯之。她的诗歌大部分不是靠语言技巧，而是靠直觉和巧思写就。可以想象大抵是这样的：一种境界被瞬间感受到，灵感如潮而至，到了语言上好像现成的了，平直白描，一挥而就。她诗歌的主题也不会停留在风花雪月的浅表，而是关涉女性、命运、生存、人生意义直击进入。从《虚度》里看出一个女性的思考和省察，从《我把这只麋鹿寄给你》里看出一个女性的真挚和玲珑，从《而生活正有此意》里看出一个女性的洞彻和成熟。诗歌不论怎么写，总是要传递个体生命体验的独特性，而被读者接受需要的是同理心。而知音，自古是稀缺的。我非常欣赏她诗歌里“蓝色的雪”这样创造性的诗境和诗句，这是南方人面对蔚蓝色的天空对“雪”这个物象最动人的想象。没有之一。蓝色的雪因虚度而叩击存在，胡狐的诗歌也因此而深邃，习习振翅而飞出茶屋。希望随着诗集《南方狐》的出版，胡狐能收获更多的知音吧。

2021.6.3


附：
胡狐诗歌三首

虚度


远山是远么，还是山？
流水是流么，还是水？
我是在看你么？

我在我之上
在我之中
秋天无心
如利刃插入我的心脏

远山之远不能了断我的妄想
流水之逝不能使我轻易立地成佛

秋风吹遍
我是低垂和挣扎的那一个
落地的那一个

2009.10.22


我把这只麋鹿寄给你


在我住的小城
是不下雪的
最冷的时候
也只是雨
加上海风
养在身体里的
那只麋鹿
会探出头来
它拥有
强劲的后腿
将赶往水草丰沛的
下一个季节
海水
会迁徙到天空
落下蓝色的雪
后退的沙滩
种植成森林
在下一个季节
我的身体
会还原为沼泽
它是从未
被破坏过的领地
我的麋鹿将逃过
时间的猎枪
在所有的信里
我都提到过
蓝色的雪
如果我死了
感到寒冷的人
我把这只麋鹿
寄给你

2014.12.15


而生活正有此意


持续的电钻声由不得你去止息
我因此还要忍耐
有风自西而来
带来海风的咸腥
我会猜
这是退潮还是涨潮
从十三楼的阳台望出去
视野空阔无人
浓密的树冠被不同的鸟类占领
集体的鸟鸣覆盖了尘土的声浪
而生活正有此意
无人在意你的突现或缺席
剧目正在上演
从电钻的持续中要读懂忧伤的咏叹调
比如现在
某种隐秘的情感被洞穿
然而，这样的经验
又无法同你分享

2015.11.5

拜读，学习，问好！

萦之老师好！这篇评似乎用过了。我复制不下来

诗歌不论怎么写，总是要传递个体生命体验的独特性，而被读者接受需要的是同理心。

某种隐秘的情感被洞穿
然而，这样的经验
又无法同你分享


有质感的诗。喜欢这样的评，直抵深处的解读有阔大的空间感，让一首诗的本义显现和飞翔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