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白云诗集《晚安,尘世》诗歌选评
黄钺
清明
清明,童年就熟悉的词,
一片芳草无穷碧。更像是故事的开始,
四周安静,你留下的梦,
我接着做。你翻过的书,我接着翻,
你走过的路,我正踏上——
相同又不尽相同。
许多年前的脚步衬着我儿时三、两声哭喊,
母亲,你又一次说:老闺女,别哭。
好像你刚走不远,
好像你明天还会回来。
黄钺简评:
欲扬先抑,并层层递进。这是一个温和女性才会有的招数。而“温和”并非不能“杀”人,“温柔刀”也许更能杀人于无形。我没有说错,一句“一片芳草无穷碧”,其温文尔雅,其慢吞吞,就把我迷惑了好久。然后是五粒包装同样的甜腻腻的“糖果”,又把我们阻碍了不少时间。到了“母亲”出场,才终于及题。后两行,也才知作者文绉绉地设计的这个生死“陷阱”,有多深……
墓地的风也是春风
时光箭一般射出,落梅的刹那,
玫红的毛线衣旧了,
丝丝缕缕还让我新鲜般爱着。
南山坡的野草又冒出青绿,
荡人的春气——
墓地的风也是春风。
这也不是什么错,这让我相信
生死没有距离,就像此刻,你从墓中
转过脸,转过满眶的柔软。
我们交谈甚好……
脖颈伸向天庭的枯瘦小鸟,
吱嘎一声逃走……
我说,小鸟你好,春风你好,还有你——
母亲,
那么,继续等着我……
黄钺简评:
一个人出生后,父亲已先走了,这种“空”是一种多大的虚无?尤其是一个有文艺气质多愁善感的女子。她得动用多少文字的栅栏,余生,才能修补得了一次又一次的决堤……
何况,她的母亲,后来也走了。
那种孤独……《墓地的风也是春风》因而写得出人意料又自然而然。诗贵创新,但成熟的作者都知道,创新应是手段而非目的,回不到合情合理,一首诗就会充满危险。
当“墓地”这个可怕的词,成了最亲的人最后的归宿,爱屋及乌,又怎能不顺理成章?
那“交谈”,那“等着”,又怎能不“于无声处听惊雷”!
如果你要相逢
如果你要相逢
请在感恩节前一天相逢
这一天上帝很慈悲,苦瓜是甜的
这一天没有常理,来路与去路都披着光
由南向北,或由北向南
都是通途——
要相逢的人最终都会遇见
古老的命数,悬在一线,而河流悬在口中
谁的心在喑哑地呼喊,形式的威猛
为喉咙加冕
王者呼唤前朝的乳名,枯枝上有新的蓓蕾
还有那时的你——
那时的你,多么年轻
开花的乳房,松软
眼神芬芳
那时的你连影子都没有
欲的香,望的苦,落在木头上
感谢上帝,重造了现在
也惟有他能……
黄钺简评:
诗歌是“高雅”的艺术,但因其“阅读”的属性,必须“有趣”才能避免审美的疲劳。“没有常理”、“无理而妙”都是手段,这就要求,作者首先不是一个刻板之人。
诗歌除了教化功能,还应有娱乐功能,其“无用之用”才不致于成为一句谶语。
“苦瓜是甜的”、“来路与去路都披着光”、“王者呼唤前朝的乳名,枯枝上有新的蓓蕾”、“那时的你连影子都没有”,这些妙句,犹如从海水中析出的盐,洁白、干净,一小勺,就能让一锅汤,回味无穷。
尘世多艰,人生多舛,这首“写于感恩节”的诗,反其道而行之,彰显的却可能是作者不无沉重的内心……
生与死的相逢
五月的艳阳高照
照不透满头覆盖绿叶的老树
一队浩浩荡荡的婚车
与迎面而来的灵车擦身而过
生与死同时憋住了劲
按响了喇叭
黄钺简评:
这样的概率,不多。
这样的悲喜,不多。
这样的意味深长,不多。
这就要求,作者有当机立断的果敢,有火中取栗的速度,有一针见血的手艺。
保持高纯度的内驱力,是一首短诗的生存之道。形状、外壳、引信、炸药,即题材、结构、角度、语言……这枚小小的地雷,制作精良,且装的是“生死”牌高爆炸药,谁敢等闲而视之?
乌骨城
风一吹,乌骨城就开始呜咽
仿佛一些亡魂还在歌哭
隔了1700年
死亡依然没有结束
石头缝隙中的金达莱
舔着高句丽的乌骨
世上所有的牺牲
皆为无辜
黄钺简评:
“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谁在?”可以说,数千年的中国历史,基本就是一部战争史,其间,多少城池、民族,早已灰飞烟灭?乌骨城位于辽宁凤城边门镇,一个小小“高句丽”国在大地上留下的物证。曾经连绵的战争,谁对谁错?唐太宗那句“高句丽不灭,后世必为大患”犹如一把钥匙,但打开的也只能是血雨腥风……
诗不长,而最后的两行,可能才是可悲的真正的:答案!
诗人何为?只有诗人的耳朵,才能听见1700年前的歌哭吧;也只有诗人的良心,才能对死寂的历史,作出这种超然物外的伟大的总结。
雾
白茫茫,就这么悬着,
人心也这么悬着。在看不见的地方看见,
在听不到的地方听见。
白茫茫的尘世,有一种温和的悲伤。
不得不活下去的人,
嗅着空气里的潮湿,耐心,柔软。
很多年后,推开窗,那些挂在尘世里的事物还在不在原地?
清晨,一只鸟飞来
说真好
你还在这里。
黄钺简评:
如果人生如戏,雾,岂非最好的帷幕?
只是,一收一放之间,常常,已是“人事几番新”。
而那只鸟,当然非客观之鸟,它从诗人的内心飞出,替的是那些还顽强地活着的人,发声。
我注意到,这只鸟常常在作者的诗中出现,但在这首拿捏准确的《雾》中,这只鸟才最立体,最活灵活现。
诗是语言的艺术,一种把“假”,“艺术”地转换成“真”的艺术,这首诗即范例。这只会说话的鸟,也将因此,长久地飞翔在我们的心中。
流水
那么多个下午和黄昏,岸边独坐
流水养活着远方——
落日与我一起下沉,与我一起下沉的还有:密匝匝的日子
脚踝的剧痛,皮肤上的欲望
深入水的内心
我分享着它们的残忍,在所有的温柔之上
我悲痛
水有多美,时光就有多残酷
那些漂走的脸,我无法逐一捞起……
没有风吹起波澜——
一只鸟飞来,注视这
极致的寂静……
黄钺简评:
无尽的流水,总是不舍昼夜……
数千年前的孔子,就已发现其中惊人的秘密。
而数千年后,我们依然无法“自拔”。
“流水养活着远方——”、“水有多美,时光就有多残酷”,如此佳句,对于孔子,是否已是一种超越?
一眼望不尽的“深度”,瞬间便在我的第六感面前——展开。
大雪
像上帝不经意的烟灰
一片片掉下来
被尘世的黑接着,踩踏,污染
堆积,倾入江中
破败的花朵
形成一个又一个挨挤的冰排
古老的江水缓缓吞咽
这遗世的宁静
野鸭在上面优美的飞
黄钺简评:
冷静、高瞻、跳脱、精短……一幅角度超拔的黑白摄影……最后一行,因为野鸭的飞,一个冷酷的世界,而生动、出彩。
一首试图对具象的雪或自然节气进行描摹的诗,因为强烈的反差,而充满了美学的“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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