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羊群(组诗)
大枪
母亲的羊群
世界上最大的羊群是金字塔,石质而白章
我没有见过金字塔,它们是国王胡夫的羊群
我的羊群在碧环村,在碧环村的半山腰上
我没有羊群,它们是一群白色的联想
我的眼睛就是它们的牧场,眼睛能看多远
牧场就有多大,我是一个如此富足的人
如果需要粮食,就可以随意卖掉其中一只
卖掉五只就能把被母亲送人的妹妹接回家来
妹妹也喜欢羊群,常常在夜晚和我数羊
我告诉她这是课本中忘记饥饿最为有效的方程式
直到把太阳数出来,直到把羊群数回半山腰
风一吹它们就像一群满山奔跑的迷藏
它们不会跑丢,群山是它们的母亲
不像我们的母亲,多年后她养的羊走散到天边
她那长满皱纹的眼光最远只能望到村边
它们一只在北方,一只在南方,一只在布达拉宫
一只在上海的崇明岛,还有一只在温暖的地下
再新鲜的阳光也没能救活它,它离母亲最近
母亲的羊是草质的,山外有更为辽阔的草场
它们很少回碧环村,碧环村有一座
像金字塔一样坚固的大房子,一座巨大的羊圈
常年空寂,母亲是唯一一位还在亡羊补牢的人
睡莲
如果广袤的宇宙真有飞碟,我希望它是绿色的
它在深夜探访我,潜入我家的小水池中
并于早晨像一株新生的睡莲从我惺忪的
眼睛里醒来,它给我带来地球上前所未有的气息
儿子说只有睡莲才配得上被选中做这样科幻的替身
见到它的人都会被施以魔法,并从此用绿色和圆
破解地球上关于战争与和平的密码,地球是圆的
那么一切应以圆来适配,正如这圆形的叶子
圆形的莲蕊,这是一部开放的《诗经》所必要的
还应演奏适合圆舞曲的音乐,这让许多女人
勇敢到不留下一丁点儿新娘之夜的神秘
因为在它面前地球上所有的神秘都将不成立
庸常的幸福正成为一种众所周知的体面的幸福
拒绝黑夜也已经成为夏花开放方式的精神象征
人所唾弃的浮萍将不再是空无所系,你轻易就能
想象出水下有许多类似美人鱼的品质,它们会
帮助这些走失的绿色的圆重新回到《诗经》中来
如同返回曾经熟睡过的房间,直到它们像
往常一样把我家的小水池当成求爱的灯光舞池
并找到驾驭它们的骑手,重新驶回广袤的宇宙中去
石拱桥
我生活中第一个以弧形出现的大物件是这座
石拱桥,它比所有的家具都更为富足
虽然能经常看到弧形的月亮,但月亮很小
小到我会用堂姐的嘴唇去匹配它
它培养我对所有的弧线着迷,因此我能发现
最大的弧线是天空,很多时候我会枕着
地上的石拱桥看天上的石拱桥,因而相信
银河不是杜撰而来的,牛郎织女不是杜撰而来的
像堂姐和她的牛郎,就会经常站在石拱桥上
看晨光中男人放肆的铧犁,看彩虹下
女人眩晕的藤篮,看这些生动的光阴
从弧线开始,又从弧线结束,石拱桥坐落在
一个无邪的村落里,坐落在一条无邪的小河上
出殡的棺椁会在桥上停留,出嫁的花轿
也会在桥上停留,人们体验着停留的不同与不舍
人们会在这种时候哭出声音,桥下的河水和岸边的
槐叶就会作出回应,只有石拱桥安静得像村里
经历过旧朝旧代的长者,它相信沉默的声部
才是最为恒久的,像桥两头扛着天空的高山
父亲的李子树
春天是一个巨大的黑洞,而它总是先于春天
击溃我,请不要否定一棵树的杀伤力
尽管它会长时间藏起它的锋刃,就像花光中的
蜜蜂藏起它刺上的光,像草原上的马藏起它的
马蹄铁,但只要愿意,它就会以整树的
少说也有一百万个白色的拳头在等待我
像今夜,它就站在父亲站过的地方等待我
这多像我梦中出现过的,只有一个人在等着我的
火车站台,我经常忘记父亲是没有见过火车的
这样的情景出现了40年,父亲在墙上微笑了40年
父亲抱着我种下它,它结了几十年李子
我生下三个小孩,我们都有了人世间的成就和幸福
父亲是在一个巨大的春夜去世的,像今夜
它举起满树的白拳头,击溃了我,和我的童年
而我的儿女们,正不顾夜的虚空和寒冷
正戴着李花编织的草帽,在树下玩春天的游戏
老照片
全世界的色彩退位为黑白二色,全世界的人口
退位为一家六口,那时我们还有父亲
要感谢光,留住了他积极向上的嘴角
这对一个追随神农尝过百草的病人是多么不易
那时候的母亲还很年轻,两条奔跑的辫子
被年轻的美人肩分割成健康的“人”字
这让我们的童年,在“人”字路上行走得熠熠生辉
我们会在照片右边的池塘洗澡,那是在夏天
太阳会在黝黑的小屁股上,滚动播报温度指数
有小女孩路过,无数的小太阳会一个猛子
扎入水底,这是多么盛大的场景
我们还会在照片左边的老枣树上摘枣
枣树是八月最靠得住的粮食味道,红彤彤的枣子
能治好这个季节里左邻右舍的色盲和短视
却解救不出照相人被单色挟持的眼睛
陈旧的“咔嚓”声一响,池塘,太阳,枣树
父母,我们,万物一起被锁定,多年后打开来看
拂去茂盛的灰尘,只有黑白还是那样深入人心
红苋菜
从一棵蔬菜中找到血液,好像我从没有贫过血
好像1980年代曾经茁壮过,在一个潮湿的
南方,有一个火热的苋菜园子,你就有了
修饰粮食的本体部分,就会让你把贫瘠变成愉悦
并且庆幸自己曾经发明过这样一种补血方式
就连母亲也选择信任它们,这种根正苗红的蔬菜
它们一开始并不完全拥有一小块领地
直到菠菜、茼蒿、胡萝卜谢幕才种下它们
像被安排在一个不重要时段的舞者,除了竭力
向观众展示舞技,从不会慨叹时季的不公
它们把太阳当作舞台灯光,生怕辜负掉半个
细节的影子,并努力向相依为命的光阴寻找
更多回应,除了血性它们拒绝一切庸常的生物属性
会让菜园子种出火烧云,会让护佑
四兄弟成长的母亲,守着餐桌上欣欣向荣的红
虔诚祷告赐饭的恩典,多年过后我终于明白
咳血而逝的父亲,和苋菜阐证的是同一个色素用词
翅碱蓬
我极不适应从一本读物里解密一株植物的定义
词语的狭隘和感性会带走它们最为动人的
生物学部分,我需要从饱满的土壤的
妊娠纹里捕捉到它们的隐喻,比如眼前这丛
翅碱蓬,它的普通和卑微需要一个偶遇者
拿出勇气来停下猎红寻艳的脚步,更何况
这是在一个被盐碱扭曲了面孔的近乎丑陋的
海边滩涂地,但并不妨碍它把这里
当成春风浩荡的胜境,同样是繁星一样
细碎的花,却有着孩童一样友善的气味
鼓胀的双凸镜一样的叶子,能让我准确地
联想起少女脸上柔美的眼睑,凝视它们
我会生出一位慈祥的父亲所应有的忧伤
正如此时的海有呜咽的回声,但当我真实地
触摸到它们的蓬勃和繁密,又会深刻地
理解这样的生存秩序:像历史一样漫长的黄河
最终能从青海万里奔腾至东营,我看到了一种
叫翅碱蓬的植物,所带来的有着羽毛质地的飞翔
(“头条诗人”总第439期,内容选自《绿风》2021年第2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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