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组诗）
作者：齐凤艳

1今日小雪

车辙不改深浅和方向
只是换了新轮胎
早起拾干枝的人，将火
堆叠妥当，抬手扬了一下
鞭子。雪开始起飞

比老牛矫捷且轻盈
且识途。院门和着小北风的拍
轻开轻合：依旧去年模样
熟悉的红。侧身进入时
雪先确认了自己白而小的
身体里的热情

鸡舍、狗窝、墙上的辣椒
一一抚过。吹口气温温小手
轻扣房门与窗户
“下雪了！”开门的是女主人

最先跑出的还是那个小顽皮
鸡、鸭、小狗、干枯的
葫芦藤都欢腾起来
墙角梅枝不语，一边感知
这白色晶莹里的雨，一边酝酿春天


2晒太阳

初冬，寻一面墙
晒太阳
背北朝南。取最舒服的
姿势，就像墙上那疏密有致的
藤蔓植物

当我亲近它们，它们更优雅
它们过去和现在的美
通过触须传递给我
是的。触须
看不见，却阳光一样铺满墙

光线很足。把耳朵打开
想象，它们有叶子的形状
把头发散开，想象它们像那曲茎柔蔓
一样迷人，一样芳香

光线很足，照看着我
我的形状，我的实质
我的存在，我的漂移
都被光照看着，我闭上眼睛
藤蔓植物、墙、我
我们，熠熠生辉


3那年十二月

石子从弹弓飞快射出
麻雀惊飞。翅膀挡住了玻璃
碎裂的声音
接着，鸡、鸭、鹅、狗一片欢腾
接着，他转身撒丫子就跑
后面追着一个女人，手里拿着烧火棍

绕村一周，他悻悻回来
扒院门看见那个女人——他妈妈
正和他爸爸往窗户上钉木板，红木板

真红啊。刺眼
刺得他眼圈通红
那个冬天他进家门总是低着头

而现在他常常想起那艰辛的日子
入心入肝的不只是那
宝贵的贫与寒
更是那奔跑，那追赶

多好啊
那时候，妈妈
尽能跑那么快。一想起
他眼圈就又红了


4冬日，解闷儿

我若唤一声
会不会有鲤鱼的小嘴
从冰层那两个圆圆的小缺口露出来

冬是不喜欢沉闷的吧
否则如何解释冰上那两个
乒乓球大小的
高尔夫球洞一样的冰窟窿

此刻我想到的都是能腾跃
能弹跳的事物
为这被关了禁闭的水
为这不能行动的冰
为这灰突突的眼前

给它们解闷儿
一边等着
鲤鱼从那两个小冰洞
吐出五彩的泡泡


5冬日，梦幻的夜

我朴素地需要幻想
像冬夜需要雪
像城堡需要窗子

迷失于飞舞中
又在每一片雪花中筑巢
迷失在遥望里
又在每一缕风中寻觅罗盘

梦境一开始就是童话
以一个诗人的流浪启幕
那是他的命运
他注定要孤身游荡，不因死亡终结

梦境也注定没有结尾
虽然我于丑时就已醒来
海边城堡
在雪中
它蔚蓝的眼睛泛着星星
那是它目光里的船


6冬日，种一个太阳

轻轻抓一把雪
不必用力攥，摊开手
就有水在掌心
让雪融化为水的
是温暖，而不是冷风

确认自己是一个发热体
再画一个笑脸
在覆雪的小石头上
石头和雪都生动起来

冬日的清晨，在山坡上
种一个太阳公公
和自己说一声早安
再一次，她告诉自己
再伤心，也不为冷漠流泪


7雪中，溪畔

小雪与天籁同临
随秋远去的潺潺乐音，在一层洁白之内
小红鲤摆着镶金尾鳍试探小渠深浅
蝌蚪露出小脑壳，一只寻找着另一只的眼睛
雪下，想象的森里无数精灵
被溪畔出神的目光迷惑

雪薄薄积在她围巾的褶皱
溪渠内外的石头上也絮了一层晶莹
它们很精神，澡雪后
它们得了玉的品质和灵韵
与潺潺水声弹出环佩叮当之音
枯草不失时机伸出纤纤细手，摘取其中的水

每一片雪花都有湿漉漉的梦
她是喜欢做梦的
各种芬芳，清新开始飞舞
雪之溪，雪之衰叶，雪之枝条
都有婴孩的肌肤和嘴唇
唱颂冬季精神和感官的不死
一阵风飘然而至前
她已是梦的触角于每一片雪花上


8在村口

近乡情更怯
在村口，矗立是必要的
小巷里涌出万千雪
将一路的银白世界再纷扬一次
新年错过的那次飞舞
故土以对远行人思念之盛大重演

瞬时，你是梨花满身
一朵晶莹里
母亲的红围巾是这无梅的北国
寒地里最俏丽的梅花
她正在柴堆前，她就是火

火在家家户户的门楣
红底黑字，墨里生出春色
生出国泰民安
生牛羊满圈。爷爷写字的时候
你比他还正襟而坐
看一眼爷爷，看一眼字

爆竹声中一岁除
在雪地捡起一个燃过的二踢脚
一只眼睛对着空筒，万花迷惑中
孩童的嬉闹，追逐
冰车、雪人
旋转。最后，你定定神，启动车子


9飞雪

初夏听到一句喃喃诗语
“你再不来，我要下雪了。”

你没来

天，下雪了。不大
它有悲悯之心
它让人缓慢适应寒冷

而她学着雪的样子，轻盈地飞舞
冬显然多虑了

深秋的枝丫落尽，无叶障目时
她豁然开朗

谁能忍住泪水，谁能认真地观察是非？


10藤蔓别裁

叶子落尽后，它们的野心也尽显了
一边织网
一边生出无数的胳臂
每个胳臂上分出手，每只手又分出
手指，指甲
都有抓挠的欲望
不只向四面，不只向八方

你只能绝望，除非
转过身

喏，你现在明白了
己心织的索缚，刀不血刃
就可以
清除

己心以外的，如那藤蔓
选择视而不见：你手里没有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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