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的诗（十首）
记得
小时候家在牧区苏木
虽然也缺粮食
但是不缺肉
每年冬天都卧肉食
少则三五只羊
多的外加一头牛
那时没有冷藏电器
临近春天
会把牛羊肉割成细条
撒盐或面粉
让风吹干
到了五六月份
干肉总会有些霉薰味
或缝隙里有肉芽虫
邻居姓白
家有七女一儿
父亲总会把吃不完的干肉
送给他家
他们一点都不嫌弃
熬白菜 熬土豆
全当解决了口粮和难得的油水
过了四十多年
听说老白头病重
我去看望他
他拉着我的手说
你们家是好人
在最困难的六十年代
送给我家那么多肉
老白把我的手
紧紧攥了一下
阿尔山
侧过身子
让马群掠过
让狂风掠过
阿尔山庙里的喇嘛
灵肉穿行在佛经
我想站在西边那个敖包顶
被落日燃烧
融入暮霭里的酥油灯
或静卧成石头
垫高图腾
在殿祀的日子
几个嘴馋的孩童
为多盛一勺黄油粥
缠着乌力吉图住持不走
吃撑了黄油粥
转身跑到寺庙后面
在紫色墙根蹲下
几只灰色燕子穿破暮色
放飞佛的宽恕
每一次走近
都能看见
双手合十的祖辈
躬身在今世
如马背
蒙古包遗址
说是遗址
其实就是一圈黛色的草
岁月注满的墨
蒙古包门向东
迎着第一缕阳光
豢养马蹄
追逐从东到西的太阳
一张铜壶嘴
说不完
酽茶般的苦日子
每一只羊羔子
都把咩叫
种进水草地
原始，可以生长
也能沙化
如果长出一串蘑菇
新鲜的历史
乌云如疯子一样
掠过四块天窗的陶脑顶
撕扯遗址
翻找湿漉漉的母语
挤牛奶的塔娜
塔娜一直坚持自己挤牛奶
双手大拇指、食指、中指并用
灵巧而娴熟
乳牛四只奶头逐个挤
哪一个也不多挤一下也不少挤一下
一条一条的乳线
在她有节奏的指间律动
歌从心里流出
她只挤乌珠穆沁本地牛奶
看不起机器挤出的三河牛奶
本地牛一次只能挤出二斤奶左右
但是奶汁醇厚
兑出的奶茶满口溢香
做出的酸奶豆腐
都夹着油脂
久经挤奶岁月
塔娜手指被牛奶浸润的发白
每一条褶皱
都流淌在乳的痕迹
她想
可能会有一天
祖传的挤奶手艺
只能在指关节缝隙里
隐隐作痛
野马群
野群马，黑色，褐色，花色
黑的如浓重的积雨云，褐的似漂泊的雁羽
花的如乱云絮飞彩
间或响起轰隆雷鸣，时而又静如镜泊
天边仿佛有一处缺口，野马群闯进去，又奔涌出来
一连串吼喊，那是只有野马群能听得懂的号令
踏碎冰河，让北方颤抖
一边破坏着草场，一边擂响荒原之鼓
马群的尾巴是有形的大漠狂风
鼓满牧马人宽敞蒙古袍的黑色鹰翼
野马群，野马群，让人又爱，又恨，又咒的野马群
如果没有这群神灵，草原广袤如何？
是它们，把烽火传递至今
每一弯蹄窝，都汪着太阳和月亮
经受劳苦与轻盈
小时候放牛犊
早晨四点
额吉就起来挤牛奶
挤完奶的乳牛排着队走进南山
小牛犊圈在笆圈里
等着我去牧放
额吉把红糖黄油炒米奶豆腐
搁在木碗里
再把牛油果子掰碎
倒上滚烫的奶茶
这是我一整天的能量
把牛犊赶进北边芨芨草滩
听我说话的
有风有草有花有黄鼠有蝴蝶
远方的柴火沟里
有女人哭一样的狼嚎
草原狼怕人
总是躲在背阴处
我可以准确判定下午五点钟的太阳
把牛犊赶回去
蒙古包炊烟弯曲着
是家的象形文字
是心里
淡去
又清晰的一首诗
至今都在临摹
大降温
蓝色西伯利亚超低空袭来
牛群掉过屁股对着西北
最外层的公牛护着中间的乳牛
护着乳牛垂下的乳头
蒙古包旁边垒起雪墙
羊粪砖拱起的炊烟把严寒捅破
又被风雪封闭
那片会咩叫的云，是围在一起的羊
把命托于捆饲料或干草
日子如酽砖茶，不兑牛奶
持铁锨挖雪，翻阅冰冻三尺的哲学
毡铺下悄然融化的冻土，被春天的手指微微抠了一下
手背的冻伤又痒又痛，隔着蒙古靴子都想挠破
其实，冻疮也是经历
残火，凉茶
寂寞蜷缩在冬夜
久远的乌力格尔
现在很少有人听乌力格尔了
说书老汉如落魄的勒勒车
轮毂与车辕的老年斑已经无法诉说
曾经无眠的月亮之夜
牧马人牵着马缰绳
眼角纹布满粗糙地衣
枯藤手像柳湾子里的老枝头
把沉默挽成故事，风雨中
沉淀进根茎
岩画描述的烽火不再，落日孤独
说书者姿势未变，秋天如松香
昨天走在宽广的音域，死亡
也是回归
在清冽玻璃罩里的敖特尔
冬天，被额吉扬洒的鲜奶凝结
阿爸夜牧的呵气是落进
戈布沁塔拉里的积雪
急促的马蹄声
踏碎清冽的玻璃罩
敖特尔的灯光风烛摇摆
牛羊不记残年
一峰驼
一挂雪爬犁
把漫长的雪冬拉进寂寞深处
我为忘记骑马而羞愧
阿爸的马鞍失去了热情
孤独的靠在哈那墙边
只有漫山遍野的雪
闪念着向西远去
前辈们无数次叙说
乌珠穆沁的迁徙
我依然会模糊
敖特尔的遥远的瞬息
出生在蒙古包
襁褓下只有一寸厚的羊毛毡
我早已沦陷在草原的苍茫
我以毕生
行走在清冽风中
让自己透明
一条蓝色哈达
系在春天的树梢
固执地坐穿
冬营盘厚厚的寒冷
走下来
雪坡平缓，背景是一块蓝幕布
牧羊人骑着马，从里面走出来
套马杆弯曲，稍一抬
会戳破那片靛蓝
走下一个高度，把辽阔隐去
生活平淡
即使伸手就能摸到，看淡了
灵魂也会轻盈
羊在山的那一边，卧成石头
牧羊人坐在蒙古包里，喝一碗热茶
哈那墙上挂着一条蓝色哈达
是他刚刚剪下来的天边，留着
献给朋友
作者简介：苏和（笔名：清明），蒙古族。业余写作30余载，中国检察官文联会员，内蒙古检察官文联文学协会理事。作品散发《星星·散文诗》、《诗歌月刊》、《草原》、《草堂》、《散文诗》、《北方文学》、《诗潮》、《鸭绿江》、《骏马》、《中国诗人》、《内蒙古日报》、《检察日报》等报刊杂志。出版个人诗集一部，作品入选诗合集两部。偶获小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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