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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小斌 学术委员   /  2020-5-30 22:25  /   804 浏览 版权:保留作者信息

自选诗20首

梁小斌


梁小斌1.jpg


我热爱秋天的风光

我热爱秋天的风光
我热爱这比人类存在更古老的风光
秋天像一条深沉的河流在歌唱
当土地召唤我去收割的时候
一条被太阳翻晒过的河流在我身躯上流淌
我静静沐浴
让河流把我洗黑
当我成熟以后被抛在地上
我仰望秋天
像辉煌的屋顶在夕阳下泛着金光

秋天像一条深沉的河流在歌唱
河流两岸还荡漾着我优美的思想

秋天的存在
使我想起在耕耘之后一定会有收获
我有一颗种子已经被遗忘

我长时间欣赏这比人类存在更古老的风光
秋天像一条深沉的河流在歌唱

1977


少女军鼓队

以后的日子全是孩子们的节日,
全世界的大人们,
都要注意交通,
不要把孩子们阻挡。

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

看,大街尽头,群鸟乱飞,
走过来少女军鼓队,
雪白的衬衫上,
火苗在飘荡。

一个大眼睛的少女,
指挥这军鼓队的行进,
她伸出一只手,
鼓声刷地沉静。

然而她的头猛一高昂,
引来一阵哗哗的波浪,
有如步伐整齐的小鹿,
大踏步走到钢琴上。

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

鼓声啊,
你充满着什么幻想?
我的昔日的创伤,
被震得鲜血流淌。

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

民族的处女,
站在祖国的手心,
身上闪烁着灼灼光明,
比天上的蓝宝石还要珍贵。

但愿你们,
不要像我们这一代人,
石块似的眼瞳,
盈满了心酸的泪水。

而且,我真想亲吻你们,
前额上淡淡的光辉,
你们是崭新的希望,
万岁,少女军鼓队。

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

1978


雪白的墙

妈妈,
我看见了雪白的墙。

早晨,
我上街去买蜡笔,
看见一位工人
费了很大的力气,
在为长长的围墙粉刷。

他回头向我微笑,
他叫我
去告诉所有的小朋友:
以后不要在这墙上乱画。

妈妈,
我看见了雪白的墙。
这上面曾经那么肮脏,
写有很多粗暴的字。
妈妈,你也哭过,
就为那些辱骂的缘故,
爸爸不在了,
永远地不在了。

比我喝的牛奶还要洁白,
还要洁白的墙,
一直闪现在我的梦中,
它还站在地平线上,
在白天里闪烁着迷人的光芒,
我爱洁白的墙。

永远地不会在这墙上乱画,
不会的,
像妈妈一样温和的晴空啊,
你听到了吗?

妈妈,
我看见了雪白的墙。

1979


中国,我的钥匙丢了

中国,我的钥匙丢了。
那是十多年前,
我沿着红色大街疯狂地奔跑,
我跑到了郊外的荒野上欢叫,
后来,
我的钥匙丢了。

心灵,苦难的心灵
不愿再流浪了,
我想回家
打开抽屉、翻一翻我儿童时代的画片,
还看一看那夹在书页里的
翠绿的三叶草。

而且,
我还想打开书橱,
取出一本《海涅歌谣》,
我要去约会,
我要向她举起这本书,
作为我向蓝天发出的
爱情的信号。

这一切,
这美好的一切都无法办到,
中国,我的钥匙丢了。

天,又开始下雨,
我的钥匙啊,
你躺在哪里?

我想风雨腐蚀了你,
你已经锈迹斑斑了;
不,我不那样认为,
我要顽强地寻找,
希望能把你重新找到。

太阳啊,
你看见了我的钥匙了吗?
愿你的光芒
为它热烈地照耀。

我在这广大的田野上行走,
我沿着心灵的足迹寻找,
那一切丢失了的,
我都在认真思考。

1979


你让我一个人走进少女的内心

你让我一个人走进少女的内心
害羞的人们,请在外面等我一会

让我大胆地走进去
去感受她那烫人的体温
和使我迷醉的喁喁私语
我还要沿着血液的河流
在她苗条的身体上旅行
我要和她拥抱得更紧
让女孩子也散发出男性气息

说吧,请告诉我
那在黑暗中孤独地徘徊的是谁
那由于痴情想奔向美丽星光的是谁

让我们一起走进少女的内心
并且别忘记带上两把火炬

让我们勇敢地走进去
去发现外面的世界还没有的珍奇
在这发源心脏的河畔
我一定会拾到一本书
这上面没有腐朽的教义
它启发我怎样和未来去亲吻
但愿我也有一颗女孩子的心

让整整一代人走进少女的内心吧
当我们再走出来
一定会感到青春充满着活力

1980


大街,像自由的抒情诗一样流畅

雨后的大街,笔直地伸向远方,
从此岸到彼岸世界,
这中间车辆像流水一般哗哗流淌。

这时,我看见一个戴着太阳帽的孩子,
来到岗亭前,
和警察亲切地谈话。
而一支全是由小朋友组成的队伍,
正和谐、宁静地站在大街的一旁。
我知道他们是在谈论——
这支可爱的队伍,
通过大街的方法。

我沉思的目光,注视远方,
我很激动,
他们一定还谈论了别的,
谈到了中国大街的前程,
而且还谈到了诗和国家。

我看见了:人民的警察——
这人类大街的指挥者,
从岗亭里探出身子,
温和地倾听
孩子的哲学思想,
一个晒了很多太阳的中国孩子,
或许能指出未来中国的方向。

宽阔的大街像自由的抒情诗一样流畅,
绿灯在前方闪烁着激荡我心灵的波光,
一个孩子正在和警察和谐地谈话。

1980


爷爷的手杖

我要离开爷爷的手杖
这根手杖会感到孤独吗

这是爷爷散步的地方
柔美的球形花冠
仍像圆圆的嘴唇
被我的脚步碰落在地上

光环般的童年景象
我曾把手杖抛向天空
让它神奇地落在前方
茂密的树冠上
害羞的苹果在摇晃

在竹林不远处
有一个草场
我曾用手杖
扰乱过蜜蜂的蜂房
养蜂人的呵斥我永远难忘

当我闯了祸回头看望
爷爷天鹅绒般的目光
深深地埋藏着深郁的思想
他已经带着心思安息在地下
沿着祖先走过的小径
我新奇地拖着他的手杖
头上带着巴拿马草帽
像个哲学家一样

爷爷是不会喜欢我这个神态的
他非常爱我
他会深深地不安
那骚动的灵魂在荡漾
我要离开爷爷的手杖

离开了他的抚爱
这根手杖会感到孤独吗?

1981


红砂石建筑群

红砂石建筑群
是我身体裸露的部分
这里还没有来得及铺上草坪
那位黑裙子似的钢琴家神情迟疑
我帮你抬钢琴,女主人
你住在10楼,但不用担心这段距离
把这沉重的钢琴抬到楼上去
黑色高贵的皇后,此刻我是你的奴隶
因为我不去想象,钢琴在楼梯转弯处
将发出合理碰撞的声音
我只是极力想象,在键盘上一掠而过的手
被放到一个丰厚叶子似的嘴唇那里
在我流动的人生里
我从没有给钢琴做过奴隶
把这沉重的钢琴抬到楼上去
抬到一个可以自由弹奏的空间去
红砂石建筑群,是我扭曲自己的地方
梦幻般,红砂石建筑群

1984

梁小斌2.jpg

园丁叙事诗

一条绿色短墙将工厂生活区紧紧环绕
环绕着先后被主妇收走的床单,晚餐前夕的
生活区气息
在球形松柏旁边,那个正在捆绑扫帚的人形像很真诚
应当从远处看

现在一切有关园丁的形象他都懂了
他穿着宽松的衣服
与青草的颜色搭配在一块成为生活区一景
他鞠下身
向着滚到冬青墙下的那只足球
和爬满了栅栏的孩子
在递还足球之前,他笑眯眯地要孩子们念牌子上的字
他剪下多余的花
分赠给每一位幼小的听话者
是的,我是园丁叔叔

应当从远处看
他对着从晒台的柱子上悬挂下来的一根绳子吆喝
当绳子试图垂向花坛,又拉了回去
他开始喃喃自语
现在他怀里夹着一块木板,他往回走
他想请宣传科的熟人写上几个字
警告窥视他的花木的人
他还要领一把铁锹和一只水桶
像是领回自己的儿女
一根黑色的橡皮管子通向停水的地方
跟外人说为了自由灌溉
其实他无所谓期待
从背影看
有关园丁应该是什么样他都懂了
他娴熟、宁静
有人把这一切看在眼里

没有人知道他的出处
他像一个生僻的怪字那样
黄昏的太阳映照着他蹲下来拔草的动作
他像字,有一种令人难懂的意味
辉煌的工厂生活区门楼上贴着天然的大理石
首先是米饭一样的生活开始膨胀
开始出现花坛、草坪和剪草机
像还缺一件道具,于是又跟着有了修剪草坪的人
但他不是天然的园丁
当办公楼的窗口有丝幔偷偷拉开

时间和地点
揭开一切形象之谜
他是一位不间断地填写表格的人
每一个季节,他都要在空白的一行填满黑色灌木
某年某月在何处
他曾是寄生虫
日常生活驱赶过他
他仍然没有驱赶过在打谷场上啄食的鸭群
于是他爱把多余的米撒出去
清洁工人,特约编辑
教科书上的人  流浪者  踩过红地毯的人
旷工者
他是碎片
拼接在一块仍是碎片
生活区家属打碎了暖水瓶

在花坛周围
他拾取碎片后还给主人
别人的意思是不用还了
仍有零星的光斑散落的草丛之中
他是词语
园丁制服上的条条皱纹
从近处看
皱纹在折磨之处
但他不是天然的园丁

他是由演化而来
也许不是
只要像花木一般生长的生活在等待
剪去向下的枝条
园丁的形象会永远存在
他背着装有杂草和浮土的筐子
往垃圾堆方向走去
他走过人们的交头接耳之声
这时
枯萎的草往往又抽出细长的新绿
摆动在柳筐的边缘
他并不为此惊动
当有许多人围住他
他只得当众喝下浇灌花木剩下来的水
他们才互相说
工厂生活区来了一们园丁
以前没有见过

1987


说“剑”

利剑的作用是用来刺向铠甲后面的胸膛
在护心镜破碎之前
利剑永远活着的使命尚在期待

你可以试想
墓室主人为什么要把一柄利剑殉葬在身边
不,利剑并不具有殉葬的使命
它埋葬在地下也在梦想着杀机
一柄没有喋血的剑
大概不能叫做“剑”
剑的真实饱满需要被杀者与它共同完成
现在这个任务仍没有完成
我们所看到的所有的剑
均洋溢着一种僵持的风度。
从什么角度可以证明
剑的使命尚未完成呢?
我们从现在生活中的紧张心态中得到佐证
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剑
什么时候达到了目的,它才愿意静卧其间
剑刃眯缝眼睛?
剑刃上的?比刀刃的光亮和剑柄上的
流苏更为重要
真正意义上的剑
应当磨损得消失殆尽,化为一团云烟

我们应从刀痕上大致猜测
世界上曾经存在过一柄剑
它是什么模样
我们只能依据猜测画出
如同对龙的刻画那样。
所以,一个我们可以看得见的剑
一个以“出土文物”自居,而又自称尚已生锈的剑
还没有真正体现出它的幻影特质
因为它能触手可摸
反倒证明它不是由幻影而来

我,活在许多貌似出土文物
但并不是出土文物的剑的周围
至此,你说,
怎样才能结束一个剑的时代

1989


一种力量

打家具的人
隔着窗户扔给我一句话
快把斧头拿过来吧

刚才我还躺在沙发上长时间不动
我的身躯只是诗歌一样
木匠师傅给了我一个指令
令我改变姿态的那么一种力量
我应该握住铁
斧柄朝上
像递礼品一样把斧头递给他
那锋利的斧锋向我扫了一眼
木匠师傅慌忙用手挡住它细细的
光芒
我听到背后传来劈木头的声音
木头像诗歌
顷刻间被劈成
两行

1990


沉重之物

雨靴踏到公共汽车的踏板上
我下车时,脚跟的震动引起鼻梁上的眼镜
像休眠的爬虫
活动了一下
时至奔波了一天的晚上
眼镜也有重量

反正天已经黑了
眼镜也不再需要戴在那儿
我把眼镜拎在手上摸索着走路

我陶醉在这无比生动的举止中
我所拎的也是沉重之物
记住这一天晚上

白天里究竟忙些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
只剩下我拎着眼镜走路的样子
我懂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我对我自己看得
很清楚

1991


母语

我用我们民族的母语写诗
母语中出现土地 森林
和最简单的火
有些字令我感动
但我读不出声
我是一个见过两块大陆
和两种文字相互碰撞的诗人
为了找水
我曾经忘却了我留在沙滩上的
那些图案
母语河流中的扬子鳄
不会拖走它岸边的孩子
如今,我重新指向那些象形文字
我还在沙滩上画出水在潺潺流动
的模样
我不用到另一块大陆去寻找点滴
还有太阳
我是活在我们民族母语中的
一个象形文字
我活着
我写诗

1995


在一条伟大河流的旋涡里

我在一条伟大河流的旋涡里喊过
救命
我已不在那声音的下面
开始我的声音只是喁喁私语
和我逐渐下沉的身体纠缠在一起
身体的旁边漂浮着木板         ·
一声救命,是我向世界发出的心声
从太阳的舷窗里抖落出一根绳索
迫向声音,迫向这迫于灵魂的语汇
这能够在全世界流行的语言
当救生圈般的云朵向声音的发光之处
围拢过去
我已不在那声音的下面

2000




是谁大笔一挥
秋天到了,树干上有一只枯叶准备在飘
向枯叶靠拢
全神贯注学习秋天的面貌
我穿秋装,令其额头痱子限期滚蛋
我用上了粉
隐瞒我是夏天过来人
包括剽窃朝日
多少年前我伏在田埂吸进一口,至令尚未舍得吐出
剔除嘴角青草
坐在树干上
像板结的围巾于脖颈处多绕了几圈
我要向枯叶学习
在湛蓝至无的床单上下翻身
枯叶咯咯笑着在飘
从树干上往下跳,碰落几枚刺果
你们先落地
我飘荡一会
落地声响
引发木屐少女争着在踩那几枚刺果
我能进入秋天吗
我应该站在片枯叶脱落之处
那个比肚脐还要小的地方
往下跳
要站准了,我就会飘

2002


击鼓人

是心动催发了满坡的鼓声
是否是从我胸口扔出了带响声的红色石头
引来年轻的后生和美丽的婆姨
和绸带一起开始扭动
腰间兼有鼓声
我是心动的持有者
自古就说心动推举旗帜飞扬
你听那鼓声震得我心头酥痒
酥痒像一群绵羊爬上了山冈
鼓声渐缓,又像羊在舔盐
眼看就要满山散开
现在我要咬紧牙关让心动加速
让他们痛得满地打滚
击鼓在我
现在你观看到的龙飞凤舞正是我的心绞痛
更有婆姨绯红
代表着我的喘息人生
我们所说的那么一种心头很累
从击鼓人前仰后合的姿态里得到证明
鼓声开始细碎
那么我们就休息一会
让这心动的星形重新又回到我的心窝
我想请你们把鼓声平息
我要把你们的姿态全部收回
但那鼓仍然在响
因为你今日听到的
只是昨日我们敲击的回声
明日的响鼓
你将无心听到
你的胸膛里装的是拳头
是一种可以伸展又收缩的坚硬石头
刚才你看到我们都在前仰后合
不是你所想的我们正接近最后的跌倒
这姿态是我们击鼓人的本来神态
你的心动会最终停止
我们的鼓声还在
婆姨不会跟你走,仍在我们的腰鼓队伍中
我们从没有学习过停止
不懂得如果照顾你的心
你实在很累
我们只能敲敲打打走得很远
到有鼓声的地方去
至此,我方知
我根本不是击鼓人

2003


诗言笨

那只脚探上墙头
前面雪地就是我家的灯了
我保存着昔日翻墙的一溜烟身姿
墙上黑影把我席卷
雪夜回家
那个黑影却说:我已经驮不动你,你自己爬吧
脚探上了墙头,鞋面亮了
手抓砖面令碎屑散落
翻墙生烟,敏捷恍如贼的翻墙岁月
散尽光了,手没着落
我摸摸脸颊
不是为了揩汗
我恨脸上眼镜像爬虫一样却装着不在爬
我也吁请能得到一种向上爬的力量
力量在哪
我曾经蹲在自家屋顶
观看从罐里跑出来的盐
力量是咸,只准用嘴去舌尝
筷子也被折成两段
咽到肚里红色的酱
吐到袖口直至发黑
我的掌握
至今尚未晒出咸的光芒
从此成为端详着咸味就能吃饭的诗人
劲道终于不在手上
诗言笨
笨出围墙上利爪踩到脚背
我的躯体,你承诺过支撑或是牵挂
我脑袋的正反两面都不嫌重
此刻仅抓住墙上枯草扔向遥远
像落到肩上那样遥远
我是笨字悬挂
现在把棉帽先送上围墙
不要乱喊力量,力气够用就行了
棉帽,热气腾腾的小山坡在头顶焐暖和了再取下
我吸口烟,火星弹到那根尖刺旁边
今夜翻墙回家
我要坐在围墙上休息
北风将棉帽吹冷,棉花还是热的

2004


干净还能坚持多久

父亲病重,比他扛过的枪杆还要重
我去病床为他擦擦背
我是有生以来头回绕到父亲的背后
父亲的背后听起来更像是一个地方的名字
而不是肌肤
他指向客厅的语录要我背诵
任何伟岸只要看到他蹲着就会产生深深的怜惜
我像个学徒,从擦拭他背后的药柜开始
碰响茶杯盖子,父亲你醒醒
我拧紧白毛巾,站直了身子往脸盆滴水
听到滴水声,父亲的脊背就动弹了一下
我在参观这块脊背
听说上面有被黑心板凳砸过的留痕
父亲不说
我在此读到了最初的版本
父亲在形势一片大好的防空洞里让砖头碰到
那天,他碰巧把安全帽戴在了头上,忘记了脊背
此处也有记载
父亲还有言说:他当警卫员给首长剥花生,是站着剥
从花生地里飞来了子弹划过了肩头
父亲苏醒,桌上全是花生壳
首长在安慰:你伤得不重
花生米一颗不少,你很守纪律
我把脊背上的白汗衫往上卷,像在卷书页
却是没有找到弹痕
不在肩膀上就在耳朵旁边
父亲,我还要帮你擦擦耳朵
也许弹洞又躲到了父亲脊背外的地方
父亲从昏睡中醒来
“行了,不用再擦了,你去把你大哥喊来”
他拉平了衬衫
我的父亲一定有好几块脊背,肯定
他把最好的那一块
带枪伤的那一块留给了大哥去擦
大哥曾是解放军
他可以看到父亲脊背蕴藏的意义
伟大的枪伤
大哥和父亲说了许多话
我给父亲擦背擦得最干净,也最仔细
要把干净举在头顶
就可以不再去病房了
干净还能坚持多久

2004


绘事后素

我家院子里头差点被我抓住的那只蟋蟀
让英俊捕虫少年抓到
我也想要,他将蟋蟀掼到我的脸上
蟋蟀跑掉了
那时,我身上汗衫有点白
英俊少年教我如何捕捉
要学会在白色上面看到黑
石头裂纹,不好好地开裂,此刻却在鸣唱
草尖细长至到达露珠,露珠也跟着起哄
我将草丛连根拔起
踢开的瓦片仍然坚持叫几声
我摔碎瓦片
你们谁是蟋蟀
从宣传栏上,撕下黑白相间的招工广告,敬请
它往这上面蹦
篇幅上有字,它往字堆里逃
当我把纸反过来
天下蟋蟀没有谁甘愿背后是白
英俊少年好几个见我高举拳头在跑
就以为我抓住了蟋蟀
他们把我往人民广场上抬
不要碰他的拳头,少年们在喊
把这个家伙扔到广场,看他还能蹦多远
我无法蹦出空白,回到草丛
我不是虫,我姓墨
当有一个墨氏天空前来帮助我,天黑了下来
我黑背后也黑
我又回到了草丛,听到蟋蟀鸣唱几声

2005


断裂

1
在这座城市的背面,
我初次见到你。

我的脸上,
已经失去了眼镜;
只有眼镜,为了一个它所渴望的方向
在我呕吐时向水池爬去,
背叛了我,
所以,为了能够看清,
往往要凑得很近。

2
我蜷缩在这里,
蜷缩在仿兽皮的衣领里。
装做打量月台;
往嘴里偷偷摸摸塞进桔瓣的女孩,
我正闭上目光在欣赏你。

当你俯向茶几
你肯定是把桔子藏在膝盖间,
你把桔核吐到手上,
这些潮湿的小玩意,
在茶几上被排列的整整齐齐。

我突然期望,
你的每一个桔瓣里都有核,
在我不明去处的旅途上,
桔核,能一直排列下去。

我的理想就是蜷缩在仿兽皮的衣领里,
谨慎地透露出一点气息。
此时正值深秋。

3
我也将这样,
有人把一杯等待化验的淡黄色液体
像啤酒似地从我面前端过,
向泌尿科方向走去。

我也将这样,
这个裤兜里装有一份伪造的病例,
一只盛过蜜蜂的玻璃瓶。

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想到应该生病,
谁能说,我适合得什么样的病症?
不想工作,
翻了一大堆书以后
总结自己:仍然不想工作。

我也将那样,
取出伪造的一滴端到护士小姐的眼底,
她将在显微镜下,
对我有所怀疑。

探索流浪的奥秘,
我的日子,有时也像泌尿科一样难听。

4
我有一个黑暗的出处。
我的任何期冀,
都在那里寻觅。

我有一个黑暗的出处,
过时的钞票,
擦错别字的橡皮,
还有——
我已经学会在太阳害羞的时候,
我不再害羞。
伪装成《唯物主义常识》的《性的知识》
这些全来自一个黑暗的出处,
我跟黑暗有关。

记录我昔日心跳,
说不定也会背叛我陈旧的病例,
我撩开床单,
它们仍然躺在阴暗的角落,
那布满絮状灰尘的床底。

我有一个黑暗的出处,
我跟黑暗有关。

5
实在没有什么声音可以听取,
在去一片清洁草坪的路上;
乘客们全都沉寂,没有什么声音可以听取。

是谁,忽然把一口痰吸到嘴里,
脸朝向窗外,痰在嘴里停顿一会。

实在没有什么未知数可以想象,
我是被迫想象,
这口痰的归宿:
是吐向窗外,
还是被他重新咽回胃里。

我们的方向,
是向一片清洁的草坪驶去,
戴红袖章的同志在冷风中裹紧大衣。

脸朝向窗外,
形成的归宿,
谁都要想入非非。

6
被我撕碎的诗句,
如果我能从车窗内伸出手去。

让纸片洒向任何河面,
变为凌乱浮动的鸭群,
或者让好奇的牧童,
拾起纸片,
看看城里诗人的秘密,
这就是我,
抛弃昔日情感的含义。

结果,被我撕碎的诗句。
被随意地散落在我的房间里,
可以称之为情感垃圾。
而我,是一个制造垃圾,
从来不倒垃圾的人。

7
我曾经爱过,
眼眶里饰有一枚假眼的女人
那深褐色,温柔的眼睛。

我曾经想象过,
在真睫毛底下那扇用陶瓷做成的心灵的窗户,
在我想深入时分轻轻关闭。

我曾经忧郁,
在一个冬天的早晨,她把它装进眼眶,
还很冰凉的眼球。

我曾经见过,
那个眼球被阳光所照耀,
她装做受不了刺激,流出了泪水,
而她真的害怕阳光。
我吻过她。
那深褐色,温柔的眼睛。

8
你让我猜测,
那位懒得弹琵琶的女人向我
展现的是前胸还是后背。

她随手拾起一张裂开的报纸,
从里面的房间出来。
她说她要找塑料指甲,
在一个沉重的琵琶旁边绕来绕去。

你让我猜测,
她的塑料指甲,
怎么会丢在我的氛围里。

但是,确实有过一个朋友,
曾经在藤椅上剪过指甲。
他把剪下的部分,
小心翼翼装进信封,
我猜测,他可能要把信封带回去,
写下剪指甲的日期。
而他嚼着橡皮筋走的时候,
这些纪念品,
却遗忘在我的房间里。

你让我猜测,
从什么时候起,学会了恶心。

9
我的同龄人,
你们都在哪里?
模拟乡下笛声,
揭示你在穷乡僻壤混日子的吹笛人,
我在听到你悠长的吹奏之后,
我想到同龄人在晚上喝得很稀
腹部胀痛的滋味。

曾经为一个条件反射而自卑
我喝了很多飘有胡豆的乡下浓汤后睡去,
笛声,诱惑我躲向草堆,
确实存在一条要避开所有女人的小径。

而如今
把印有人的尿痕的棉被,
在阳光大好时抢占绳索晾晒出去。
让红色的鳄鱼夹,
在绳子上死死咬紧,
那个在梦里闭眼睛月光流畅的男孩,
肯定有着细长的形体。

暂时离开圆孔似的回忆,
你从一个条件反射中感到了失误。

10
就像他把一口痰啐在我脸上,
我怎么也抹不去;

你们强迫我害羞,
这么多岁月,我怎么也抹不去。

生活气息
几乎要我的命。
强装健美,
在舞场上混过一阵,
又怀念起装了一只假腿的自己。

所谓失恋,
不过是她抢先一步把我抛弃。

受到恐吓的人,
才学会了爱美。

战战兢兢,
等待一切,
事到临头拼死顶住,
——无论如何也要站立。

根据1974年至1984年日记整理
1985年11月(初稿)
1986年5月(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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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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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候小斌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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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好梁小斌老师,您也是朦胧诗人中很有特色的一位老师,至今记忆犹新。问好,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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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让人感动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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