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一默简评李犁诗九首
题记：
《烹诗》的问世，让李犁以一个独特评论家的角色站在了诗坛的高地。已过耳顺之年的他，依然秉承着北方之子的厚重和质朴，以真，涥，义作柴火，寸心不怠的去烹调诗心五味。他说:“诗人是打铁的人”，“诗坛的真正权威是作品”，“我认为衡量诗人的主要标准是良知”，又说“诗坛需要呼唤融冰精神”，“诗人历来是大地的良心，替公民代言，对世界发言”。其诗作中所传递出来的诗义精神，不无印证了他作为一个优秀评论家的底色……（陈一默）
给领导的检讨
让我最后一次警告你
把你的假发放到沙发上
或者挂在树上
让寒冷的麻雀有个温暖的窝
你是一个阳痿病人
连女人都不怕你
还有什么脸做我的上司
（上司都应该是阳痿病人）
哪怕明天我依然是你的小爬虫
今天我要把你骂得狗血喷头
不然我就难以成为一部破戏的主角
也没法成为没动笔那本书中的英雄
眼前是一片杯盘狼藉
像你此刻的表情
更像我们置身的官场
我要弄把枪
对着天空来一下子
让世界和我一起粉碎
让你屁滚尿流
然后我对你说
领导 不要怕
这不过是一只玩具
比你的小弟弟还没用
然后我就走上大街
大喊一声
让前面的都回过头来
让后面的抓紧赶上
一场痛快之后
明天太阳照常升起
你依然戴上假发做我耀武扬威的上司
我依然是你假发上的一根纤维
简评:李犁烹诗，爽脆麻利，一针见血。李犁写诗，我看亦是酒中放排，马上击剑，掌上溜鹰，气、骨、形都是不隐不藏的。
《沧浪诗话》诗法篇第十二云:“诗难处在结裹，譬如番刀，须用北人结裹，若南人便非本色。”，李犁是北人，你瞧噌噌几下，开膛，破肚，剜骨，剔肉，一捅到底，把职场乃至官场之间的无奈，压抑，乃至扭曲，把“小人物”的挣扎，变形乃至无声的呐喊，如泄洪般放倒在地。八个字可以表达这样的诗品:精彩、弹牙、酸爽和解恨！（陈一默）
镰
我在梦中常常记起你 你让我感到充实
你的手指轻轻一弹 世界便由青变黄
在我出生之际 是你的声音
使我感到乳汁的力量
有雾的早晨
那难以忘记的皎洁
总让人把月光想成你的形象
而你睡在墙上 那么安详温柔
像一只离群的鸟 那么
孤独地在我的目光里痉挛 而
清秋的时候
你不能不出手 漫山遍野都在呼唤
你渴了 开始以爱的名义去掠夺
东倒西歪的树木 仆倒的麦子
他们在哭诉 是他们的朋友伤害了他们
让他们无家可归
一位老汉把冬瓜切成镰的形状
然后把镰放在地上
让鲜血把它忘记
而我们捶打腰鼓时 镰
在月光下苍白地变黑 如沉默的
根
秋天一过 镰又跳回墙上
像一只干鱼片 让灰尘把它忘记
而墙上的影子总是让人想起一个时代
你深深凝视 那
影子便像月光一样燃烧 直到
灵魂离开我们的身体
年复一年 我们就这样被保存下来
就这样一代接一代繁衍
直到萎成泥土 长成青稞
等待镰的到来
简评: 艾青的《我爱这土地》大家都已经稔熟……
沾过水滚过泥的人都知道，农具和农民，农事和农村的天然关系。镰，因而也就有了特定的、更为广阔深远和象征性的意义。其中拟人的色彩，第二人称的口吻，深情的回顾及行道者般的歌谣，为一个时代，作了最深沉的表述。而人，作为另外一种镰，和泥土繁复的关系，这才刚刚揭开帷幕……（陈一默）
马
爱你的都是血气方刚的人
马 我意象中的王
你已接近草原的边缘 却
没能跑出我的胸怀
往日的一切都已忘记
只是驾你的本领与日俱增
你追得上我的欲望吗 马
我为你悲哀
其实 你是我心中的幻影
三十年多么漫长 可
我一直没能抓到你的缰绳
有时候 命运是无法关闭的嘴
从上唇到下唇
需要一生
你奔腾的形象 是梦中的我
我有种预感 你就向我跑来
充满雄性的蹄声 是
我死而复燃的热情
马 今夜我的等待又一次落空
但明晨我是你最好的骑手
简评:徐悲鸿画马，英俊雄健，洒脱干练，清新有力，灵动刚毅，挟有时代的风雷和魄力。诗人“画”马，却是剪马为将，撒豆成兵，吞刀磨钢，脱纸而出。胸中的鹰啸和虎吟，好汉的骨头和气血，皆幻化为骑手。好马不需催，腾起一跃，再拾前身，又看诗人马蹄嘚嘚，信马由缰！（陈一默）
两碗面条
我已经沟满肠肥 老乡又端上一碗
饶了我吧大嫂 胃里已经被装裱完
在挤进一根 排好座次的那些就要骚乱
这是山西有名的碗面 取自太行山最好的麦子
花掉老乡一天中四分之一的力气
还兑进大嫂一小时的青春
只是为了行贿血液里总要上访的酒精
昨晚它们像鬼子进村一样把我的身体强暴
太热情了 山西的人民
具体到姚江平 金铁军
还有新结识的肖支书
为了友谊 为了诗歌 为了东掌村的明天
为了多吃碗今天中午的打卤面
我们喝吧 喝吧
直把长治喝成久安
把太行山喝成脚下的一团泥丸
面在我扒拉一根根面条 这生活的筋脉
具体的物质 可以触摸的经济基础
它养活精神 哺育道德
让诗人们撑得去形容词里蹦的吧
然后说我拒绝人间烟火
即使贫穷能听见风声也是好的
嘿嘿 这鬼话去骗60年代的少女吧
我珍惜眼前这碗现实主义的面条
觉得诗人不过是撒在上面那几朵好看的青菜末
我这样说 身边的诗人谷禾一定同意
他这名字就是这面条的前世
如果把他收割 研磨 变成白面
他愿不愿意成为这碗能给人温饱的面条
他漫悠悠地说：
诗人只要写出面条一样实在的诗歌
就像成条一样诚实 温暖 有劲
并不朽
简评:试问: 有多少诗人还在踏实写作，紧握良心？有多少诗人还能牢记起点，不忘初衷？同时，有多少诗人已经离经叛道，正走在，离人民和诗越来越远的路上？
“诗人不过是撒在上面那几朵好看的青菜末”，“诗人只要写出面条一样实在的诗歌，就像面条一样诚实，温暖，有劲，并不朽。”，“多情剑客无情剑”，“老生常谈是避免忘本”，烹诗的李犁，在给我们提剑挑灯。（陈一默）
雨水
天上的雨水，心里的雨水，笔里的雨水，我独爱
窝在眼里的雨水。妈妈的、父亲的，更是
坐在马车上缩成一团棉花的姐姐的，这个
富农的女儿，就要嫁给因公致残的军人了
他们不让它流出来，像父亲握紧拳头再慢慢地张开
这符合中国的美学。譬如民乐，唢呐二胡箫
江河水、二泉映月。它们往里凝聚，闪电洪水风暴
越攥越紧，心被锯断了，也不崩盘
黑云压城城欲摧了，云，不坠也不泄
这就是你吗？被同情与愤怒拉扯着，压迫着
疼了，不喊叫，也不拒绝推杯换盏。很多年
我就写这样的诗，滋润湿润，窝着
全部的泪水，不掉下一滴
简评:这是一首让人看了想哭的诗。“编筐积篓，重在收口”，到了结尾，更让人不舍和心酸。
没想到，以激情和真率，侠骨和义胆写诗和评的侠客，在儿女情长里面，也是那么的感性和蜜意。个中起伏的情感，细腻的肌理，其间所蕴含的愤怒和风暴，让我们对“雨水”这个名词，再不忍解读和相忘。（陈一默）
寒露
寒醒。咳嗽。大地的气管在发炎
英雄气短。植物们呼吸道里灌满了寒露，野心没了一半
偏偏又来阴雨，冷风把膝盖啃得咯吱响，如抗议声
酒！需要烈性的酒液里发出虎啸。像一个民族
越是危险的时候，越要抖擞雄冠
院子里的山楂树举着自己的火把，密麻麻的红
光秃秃的红，像滴血的刃，低吼着。我要
加进身体里的孤独、炉火和荷尔蒙
换种心情看寒露，你会发现南飞的鸿雁
把天空抬高了，也把乌云带走
而且不用登高，也能看见菊花像抱团的娘子军
雄心轰隆着，把寒露咬成白银
我点火，生炉，准备乱炖熬煮
公鹅、鹿茸，信念的红枣、思想的山药
为天地温肾健脾，为时代祛风除湿
简评: 《寒露》容易把诗写寒，但且看——
别开生面的表述，诗意的龙吟及呼啸。如假包换，把寒露写得如此荡气回肠，又独具匠心者，真乃好汉也。
寒露不寒，烈酒要扛起民族大义，好男儿就要“为天地温肾健脾，为时代祛风除湿”。不遮不拦，直抒胸臆，没有过多的技术暗扭，承嫁转折，却能一蹴到底，直逼人心。（陈一默）
大风（3）
风也是一条河，比河更性情
风与风相遇，掀起的波浪耸起来
成巨蟒。那些雨
就是它身上的鳞，零星落下来是金子
成片落下来，巨蟒一样倒下来
就是灾难
风是无辜的，伤及身旁是因为它的自由主义
受惠的也是
其实伤与惠都与风无关。风只是吹
狂奔，散步，还是坐下来小憩
都源自内心的波涛
或者是身体里潜伏的毒
风有时也回旋，并非是出尔反尔
只是性格中的驴性，无羁又无为
风不需要方向，也不需要抵达
吹，向四面八方吹，咬着牙吹，像刮痧
把天空刮得气血喷张，把大地刮得皮开肉绽
但一直不能把弓着的腰拉直
更不能把我吹成你，把黑吹成白
那些在风中现了原形的，是自己露了马脚
风无影，更无言
能看见的都不是风，而是借风显势的事物
或者是灵魂脱下的外壳
简评:这风来得麻辣，带劲——借风说驴，说黑白，说人性，说真相，说无形当中的盾牌。“借风显势的事物，或者是灵魂脱下的外壳”，是洞悉人生命运的幽微，直捣深沉的机抒。真是一出好风！这风是用来持刀捧戟，吹开迷障，更甚刮骨疗毒。（陈一默）
大风（4）
那些随风而起的都是很轻的物质，譬如尘埃和草屑
风中它们品尝了飞，有时候也扶摇直上
但它们从没耀眼过，最后被甩进河里，旷野
街道、人的脸上、吃饭的碗里，被当做败类
那落在情绪里的就成了一种坏，爆胎了
一个人或者一个时代
风无法带走有根的事物，譬如最渺小的草
还有植根于人内心的火苗，不论风从哪个方向来
哪怕台风、旋风、所有风，都无法将它扑灭
而且风越大，火苗长得越快
简评:《大风》系列大气滂沱，锐利干练，气度非凡。写诗、写文章，还有写人心写时代的行当，这短短的十句，已经尽数归纳。好诗如打铁，就看作者的脊梁直不直。能够为，也敢为一种现象，一个时代，一种火苗去正名，我看老李犁，当仁不让！（陈一默）
北方（10）
我要表达的就是这样的北方 纯净的天空
葱茏的人群和粮仓一样的灵魂
在温暖的炉火旁 写写文章
并不懂得北方的精神
风雪吹过家乡的屋顶
我把北方理解成一柄成长剑
质朴 平凡 而又锐不可挡
我就是在北方长大 经历了饥饿和寒冷
吃着粗粮 学会了写诗和思想
虽然过了许多年代
我依然能回忆起那些朴素而诚实的日子
我的嘴里便回升起生命的感觉
和我对北方发自心灵深处的感恩
在我的眼里 北方就是乡下和农人
就是镰刀铧犁还有麦穗
这些哺育我们身体和精神的事物
如今 已在词典里生锈
我感到有一种疼在切割我们的根
有时候我真想抛弃城里的生活
就像擦去餐桌上的油渍
回到乡下
做一个所谓的下等人
每天起粪 播种 收割
埋头劳作 沉默寡言
让庄稼的波浪一次次淹没我
夏天就不必说了
冬天就用泥抹上最后一扇窗
取几块木头扔进灶膛
对着漫天大雪 端起酒盅
这不是随便想想
这是我内心的圣歌
叶落归根 我还不敢忘本
汽车行驶在北方的平原上
窗外是那些割掉了头颅的庄稼茬子
和终于解放了的泥土
茫茫的黄昏下是那些背着谷物回家的人影
这不是一幅油画
我也不再是那个拾麦穗的孩子
一滴热泪压低了我的头颅
让我为这些平凡的事物
为这些农人和北方
祝福
简评: 有一歌叫《向北方》，里面唱道：“北方北方我的北大荒，北方北方我的北大仓，冰肌雪骨你就想想想北方，烈火豪情你就来来来北方……”
北方应是个策马扬鞭的好地，生于斯，长于斯，这片泥土的深沉美丽我们看得见——纯净的天空，满实的粮仓，炉火旁的絮语，酒中的诗意，心里的长剑……抵得上诗人用一生的热血去守望。而人事阅尽，人时过半，这种至情至性的感触和回归，此时已化作诗酒精神，酒入惆肠，已然化作两行祝福泪。（陈一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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